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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6章 花部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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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音班驻地死水般的沉寂,是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的。那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赵府管家蛮横的拍砸截然不同。柳含烟玄铁面具后的眼骤然睁开,寒光一闪,袖中匕首无声滑出寸许。角落里,正艰难踩着木跷在冰冷地面挪步的小蝶,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足踝被木跷边缘硌得生疼。

门开一线缝隙,露出庆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带着风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班主,”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越过柳含烟肩头,扫了一眼脸色苍白、额角渗汗的小蝶,“外头风声紧,赵府的人……像是撒了网。小蝶姑娘总闷着,也不是法子。今日广和楼有徽班的大轴,唱《打渔杀家》,我寻思……带她出去透口活气,顺道……看看世面。”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看向柳含烟,“也看看……如今京里人,都爱听些什么。”

柳含烟面具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庆叔。半晌,那寸许的寒光缓缓缩回袖中。嘶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锈刀刮过:“看?也好。让她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看这没了‘情’字的戏台,是怎么个唱法!看看那帮子人,是怎么糟践老祖宗传下的玩意儿!” 她猛地转身,冰冷的目光钉子般刺向小蝶,“去!用你的眼,用你的耳朵,给我记牢了!回来,一字不落地说!”

那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小蝶如蒙大赦,又带着新的茫然,慌忙卸下足上那折磨人的木跷。冰冷的木跷离脚,足弓处传来一阵麻木过后的尖锐刺痛,她咬着唇,没敢吭声。

京城冬日午后的阳光,惨白无力,照不暖石板路上刺骨的寒气。庆叔佝偻着背在前,小蝶裹紧身上最厚实的旧棉袄跟在后面,依旧冻得鼻尖通红。两人混迹在灰扑扑的人流中,沿着狭窄的胡同七拐八绕,刻意避开大道。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骡马粪尿和廉价脂粉混杂的市井气息,与赵府那无处不在的暖香熏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越接近前门外的广和楼,那气息便越发浓烈、喧嚣。离着戏园子大门还有半条街,鼎沸的人声便如同热浪般扑面涌来!吆喝声、叫卖声、骡马嘶鸣声、孩童哭闹声……汇成一片混沌的、充满生气的洪流。戏园子门口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穿长衫的、着短打的、挑担的、坐车的……三教九流,摩肩接踵。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卖大碗茶的、兜售瓜子花生的……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与伙计在门口扯着嗓子招揽生意的声音搅在一起:

“徽班‘三庆’!武生陈四喜!《打渔杀家》!开锣喽——!”“里边儿请!热乎座儿!茶水点心伺候着——!”“瓜子儿!香喷喷的炒瓜子儿——!”

这喧嚣,这热气腾腾的市井烟火气,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小蝶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她有些无措地跟在庆叔身后,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几乎喘不过气。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却眼神热切的看客,扫过门口伙计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的油光,一种全然陌生的、带着粗粝生命力的东西,蛮横地撞入她的感官。

庆叔熟门熟路,没走正门,而是拉着小蝶绕到侧后一条更狭窄污秽的夹道。这里气味更加混杂浓烈——汗味、劣质油彩味、脂粉味、还有不知从哪个潲水桶飘来的酸馊气。几个穿着短打、敞着怀的汉子正蹲在墙根下呼噜噜吃着大碗面,额上冒着热气。庆叔与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低语几句,塞过去几个铜板,那汉子便点点头,侧身让开,指了指一扇虚掩的、油腻腻的小门。

门内光线昏暗,声浪却陡然拔高了数倍!震耳欲聋的锣鼓铙钹如同惊雷炸响,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咚锵!咚锵!咚咚锵!那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铙钹的锐响更是刺得耳膜生疼。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带着血腥气的亢奋!

小蝶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浑浊的空气冲得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抓住了庆叔的衣角。庆叔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跟上,两人挤在后台入口处堆积如山的戏箱、刀枪把子和几个正忙着勾脸、勒头的武行身后。眼前,是通往舞台侧幕的一小片空隙。

台上,正演到《打渔杀家》的“杀家”高潮!饰演萧恩的老生,虬髯戟张,怒目圆睁,正与几个扮相凶恶的“教师爷”开打!那打斗,全然不是昆曲把子功的写意优雅,而是拳拳到肉、刀刀见风!老生一个“抢背”接“乌龙绞柱”,动作迅猛如豹,在地上翻滚腾挪,激起台板砰砰作响!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手中木刀带着风声狠狠劈下!动作大开大阖,充满了原始的、暴烈的力量感!

“好——!!!”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震得小蝶脚下的木板都在颤动。看客们激动得面红耳赤,许多人站起身,挥舞着手臂,嘶声呐喊,唾沫横飞。这狂热,与赵府寿宴上那些矜持、疏离、带着审视的掌声,天差地别!

锣鼓点骤然一变,更加急促高亢!如同万马奔腾!

“呔!狗官!哪里走——!”一声炸雷般的断喝!如同裂帛穿云,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侧幕疾射而出!一个干脆利落的“出场筋斗”,身在空中团缩如球,连翻三周,落地时竟如钉子般楔在台板上,纹丝不动!正是武生陈四喜!

他一身大红打衣打裤,勾勒出猿臂蜂腰的精悍体魄。脸上勾着英武俊朗的武生脸谱,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在油彩下亮得惊人,如同寒星!他手持一杆银亮的点钢枪,枪头红缨如火。亮相之姿,挺拔如松,英气逼人!

“好一个‘铁门坎’!四喜!好样的!”台下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炸雷彩!

小蝶的心,仿佛被这声炸雷般的喝彩和那矫健如龙的身影狠狠攥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角儿”!没有昆曲旦角的柔媚婉转,没有水磨腔的缠绵悱恻,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如同烈酒般的阳刚之气与勃勃生机!那眼神,那身姿,那一声断喝,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与一种……令人心折的坦荡豪情!

陈四喜动了!手中银枪一抖,挽起斗大的枪花,红缨翻飞如血!脚下步法迅疾如风,踩得台板咚咚作响,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只见他枪扎一线,迅猛刁钻,时而“金鸡独立”点刺,时而“探海”横扫!身随枪走,枪随身转,人枪合一,舞成一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光银影!与对手的刀来枪往,碰撞出沉闷的“砰砰”声,火星四溅_虽是木制道具,却因力大势沉,营造出逼真效果!

“好枪法!”

“四喜!给他个’穿心刺’!”

“打死那狗日的!”

台下的叫好声、呐喊声、口哨声,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看客们情绪完全被点燃,前排的甚至激动地拍打着台板。整个广和楼,仿佛成了一座沸腾的火山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野蛮的、赤裸裸的狂热。几个穿着绸衫、看似有些身份的中年人,也全然不顾体面,跟着人群高声叫好,面红耳赤。

小蝶呆呆地望着台上那团舞动的红影,望着台下那片忘形的狂热。她习惯了昆曲戏园的清雅——哪怕是破败的——习惯了观众含蓄的品味与矜持的赞许。眼前这火爆的场面,这震耳欲聋的喧嚣,这近乎野蛮的喝彩,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陌生和……隐隐的恐惧。那密集如雨的锣鼓点敲得她心慌意乱,那粗犷高亢的唱腔,陈四喜开唱时,嗓音洪亮如钟,直冲霄汉,全无昆腔的婉转,却自有一股裂石穿云的悲愤力量,更是冲击着她被水磨腔浸润的耳膜。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庆叔。老人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望着台上翻飞的红色身影和台下沸腾的人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深刻的皱纹里,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是追忆?是落寞?还是别的什么?

“呛啷啷——!”一阵急促如雨打芭蕉的锣鼓点后,陈四喜一个干净利落的“劈叉”接“旋子三百六”,身如陀螺般疾旋,手中银枪化作一道银色匹练,狠狠扫向“狗官”下盘!那饰演“狗官”的丑角一个夸张的“吊毛”摔了出去,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好——!!!”喝彩声达到了顶点!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飞!

戏,就在这最高潮处戛然而止!陈四喜一个漂亮的“收式”,银枪拄地,胸膛微微起伏,脸上油彩被汗水浸染,更添几分英武。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抱拳拱手。那姿态,磊落,昂扬,带着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毫不掩饰的骄傲。

戏班管事高喊着“谢赏”,铜钱、碎银子如同雨点般抛向戏台,叮当作响。陈四喜和几个主要演员再次抱拳致谢,在一片山呼海啸中退入后台。

台下的喧嚣并未立刻平息,人们意犹未尽地议论着、赞叹着,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三三两两地开始退场。汗味、烟草味、议论声、满足的叹息声,混杂在浑浊的空气里。

庆叔轻轻拉了一下还在发怔的小蝶的袖子,低声道:“走吧。”

两人随着人流挤出那扇油腻的小门,重新回到清冷的冬日空气里。广和楼门口的热闹还在继续,看客们围着卖吃食的小贩,谈论着刚才的精彩。

“嘿!过瘾!真他娘的过瘾!陈四喜那几下子,绝了!”“是啊!比那些咿咿呀呀半天不出血的昆腔强百倍!”“就是!听得懂!看得明白!解气!”

几句粗豪的议论,顺着寒风清晰地飘入小蝶耳中,像针一样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广和楼那喧闹依旧的门口。隔着攒动的人头,她仿佛又看到了后台侧幕缝隙里,那个一闪而过的、挺拔如松的红色身影——陈四喜。他退场时,似乎无意间朝侧幕这边瞥了一眼,那目光明亮、锐利,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敏锐,仿佛穿透了昏暗,看到了她这个格格不入的窥视者。

庆叔佝偻着背,沉默地走在前面。寒风卷起他破旧棉袄的下摆,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中衣。走出喧闹的街口,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四下里只剩下风声和两人单调的脚步声。良久,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从老人佝偻的背影里飘出,如同枯叶坠地:

“世道……变了。”

那叹息里,裹挟着无尽的苍凉与一种洞悉世事的无奈。仿佛在哀悼一个逝去的、属于水磨腔的精致时代,又仿佛在喟叹眼前这不可阻挡的、属于花部的粗粝洪流。

小蝶默默跟在后面,广和楼那震耳欲聋的锣鼓、那忘形的喝彩、那火红矫健的身影、还有庆叔那声沉沉的叹息,在她心中反复激荡、碰撞。脚下冰冷的石板路,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坚硬。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茫然、震动与一丝隐秘好奇的复杂心绪,如同初春解冻的冰河,在她被仇恨与恐惧冻结的心底,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