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音班驻地。西郊的朔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破败的门窗,呜呜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院子里那口结了厚冰的大水缸,冻得严严实实,冰面下浑浊的水纹凝固着,像一只巨大的、死不瞑目的眼。几个小学徒瑟缩在厢房门口,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抱着红肿溃烂的脚,小声地吸着气,那是雪地里罚跪练“卧鱼”落下的冻疮,化了脓,腥气混在冰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
柳含烟立在正屋廊下,玄铁面具在灰白天光下泛着死寂的幽光。她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墨青色棉斗篷,身形瘦削得如同一截枯竹,仿佛随时会被这凛冽的寒风折断。她没看那些学徒,目光落在院角。那里,一个裂了缝的破铜盆,昨夜泼出去的水早已冻成狰狞的冰坨子,边缘的冰碴子尖锐嶙峋,像野兽的獠牙。
庆叔沉重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咯吱作响。他肩头落满了雪,脸色比天色更阴沉,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忧惧。他走到廊下,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班主。”庆叔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枯木。他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柳含烟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又迅速垂下。“赵府那边……张妈递出信儿了。”
柳含烟纹丝未动,只有宽大的斗篷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如同鬼影。
“小蝶……昨夜被关进了柴房。”庆叔喉头滚动,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撷芳轩唱《思凡》时……出了岔子,灯油泼了,走了水,惊扰了贵人……赵夫人震怒……说是……要严惩。” 他省略了张妈信中语焉不详的“栽赃”和“意外破局”,只拣最凶险的结果说。柳含烟周身的气息,在听到“柴房”二字时,骤然又冷硬了几分,廊下的空气仿佛都冻住了。
庆叔顿了顿,深吸一口寒气,继续道:“还有……南城刘御史府上腊月二十三的堂会……黄了。”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现实碾过的无力,“刘府管家……今早派人来传话,说……说今年想换换口味,图个热闹喜庆……点了……点了‘庆春和’徽班的《龙凤呈祥》。” 庆春和,正是陈四喜所在的班子。
徽班。《龙凤呈祥》。热闹喜庆。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柳含烟早已冻结的胸腔!南城刘御史,是少数几个还肯点昆曲堂会的中级官员,这笔年关前的进项,是残音班熬过这个严冬的最后指望!如今,这指望也断了!被那粗鄙喧闹、靠翻跟头耍大刀博人一笑的花部夺了去!
一阵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柳含烟缓缓抬起手。那只手,瘦骨嶙峋,皮肤苍白得能看到底下青紫的血管,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却透着一股病态的执拗。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缓慢,轻轻划过廊柱旁那个破铜盆里狰狞的冰坨边缘。
“嗤——”冰碴子锋利如刃,瞬间在她苍白的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珠,如同最细小的珊瑚珠,瞬间沁出,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成暗红色的一点,刺目地缀在苍白的皮肤上。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指尖就那样停在冰碴上,血珠慢慢晕开一点微小的红痕。面具遮挡了一切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指尖那一点刺目的红,瞳孔深处,似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旋转,却找不到出口。
“咳咳……咳……” 厢房门口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那个冻坏了肺的学徒阿宝,咳得整个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憋得青紫。旁边照看他的另一个孩子手忙脚乱,想替他拍背,又不敢太用力。
柳含烟的目光,终于从那点血红上移开,冷冷地投向厢房门口。那目光,比院中的冰坨更冷,毫无温度地扫过阿宝痛苦蜷缩的身体,扫过那双红肿溃烂的脚,扫过所有小学徒惊惶躲闪的眼神。空气里的腥气似乎更浓了。
她迈步,走下廊阶。脚步很轻,落在冻土上,几乎没有声音。墨青色的斗篷下摆拂过冰冷的雪地,像一片移动的阴影。她走到那群瑟缩的孩子面前,停在抱着烂脚的小学徒面前。
那孩子吓得浑身一抖,本能地想往后缩,却被冻僵的脚拖累,只发出一声细微的抽噎。
柳含烟蹲下身。这个动作让斗篷下摆完全拖在了肮脏的雪地上。她伸出手——那只刚被冰碴划破、还凝着一点暗红血珠的手,毫无预兆地,一把抓住了小学徒那只红肿溃烂、散发着腥臭的脚踝!
“啊——!” 小学徒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那溃烂的伤口被冰冷粗糙的手指狠狠抓住,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夹住!剧痛让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冰冷的地面,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满脸。
柳含烟的手却像铁钳,纹丝不动!她甚至将那溃烂流脓的伤脚抬了起来,凑到眼前!隔着冰冷的玄铁面具,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那片狰狞的皮肉上!脓血沾染了她苍白的指尖,与那点凝住的血珠混在一起,污浊不堪。
“痛?” 嘶哑破碎的声音从面具后挤出,如同砂石摩擦,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她的手指,在那溃烂的皮肉边缘,猛地用力一按!
“呜——!” 小学徒痛得连惨叫都发不出,身体剧烈抽搐,翻着眼白,几乎昏死过去。旁边的阿宝吓得连咳嗽都忘了,惊恐地瞪大眼睛,其他孩子更是噤若寒蝉,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当年……” 柳含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扭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裹挟着滔天的恨意与痛苦,“秦淮河上……那碗甜腥的药灌进来……嗓子像被千万把刀子同时搅碎!刀刃……在脸上划开……血是热的……锣鼓声震得人发疯!你们……懂什么叫痛?!啊?!” 她猛地将那孩子的烂脚甩开!小学徒像破布娃娃一样瘫软在地,只剩下微弱的抽泣。
柳含烟站起身,墨青色的斗篷下摆沾满了污雪和脓血。她剧烈地喘息着,面具下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她环视着这死寂破败的院落——冻裂的水缸、结冰的铜盆、满院伤病惊恐的学徒、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腥气。还有庆叔那张写满悲悯与无能为力的、沟壑纵横的脸。
十年。十年饮冰,血泪熬干。十年处心积虑,呕心沥血,用仇恨和昆曲最后的“无瑕”筑起的高墙。为了什么?为了把另一个年轻的生命,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复仇厉鬼?为了在这花部喧嚣的时代,守着昆曲这具日渐冰冷的华丽尸体?为了看着这些无辜的孩子,在这冰窟里,一个接一个地冻死、病死?
袖中那柄贴身藏着的、淬了剧毒的匕首,冰冷的锋刃正紧紧抵着她的腕骨。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凉意,此刻却无法再给她带来一丝掌控命运的错觉。相反,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虚无感,如同冰原下的暗流,汹涌地淹没了那燃烧了十年的恨火!
恨火被浇灭了。露出的,是底下无边无际、冰冷彻骨、令人窒息的死灰。
“滚!” 柳含烟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到变形的低吼,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都给我滚进去!” 她指着厢房,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学徒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相互搀扶着逃进厢房,留下那个烂脚的孩子瘫在冰冷的雪地里无助地抽噎。
柳含烟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墨青色的斗篷带起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决绝地扑向那间属于她的、位于驻地最深处的密室。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天光、寒风和……活气。
密室里,没有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墙角跳跃着微弱昏黄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草药与陈旧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气息。
柳含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玄铁面具被她粗暴地一把扯下,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格外刺耳。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暴露无遗。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满了大半张脸,将原本倾国倾城的容颜撕扯得如同地狱恶鬼!下颌处那道最深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是被毒药永久毁坏的咽喉发出的悲鸣。
目光扫过这方寸之地。墙角是简陋的木板床,床头放着一个小木匣。她挣扎着爬过去,一把掀开匣盖。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几件东西。一支点翠金簪,凤口衔珠,在昏灯下流转着幽冷华贵的光——那是赵世铭当年在秦淮画舫上亲手为她簪上,山盟海誓的“信物”,也是她计划中最终刺入他心口的凶器!旁边,是几张泛黄的信笺,上面是赵世铭当年亲笔写下的缠绵悱恻、字字泣血的誓言,如今看来,每一笔都浸透了虚伪的毒汁!还有……那把淬了毒的、贴身藏了十年的匕首,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匣中,锋刃幽蓝。
柳含烟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点翠金簪上。簪子上那只小小的凤鸟,眼睛是两粒细小的红宝石,此刻在昏灯下,如同两滴凝固的血泪。她伸出颤抖的、沾染了脓血和冰碴血痕的手,猛地将金簪抓起!尖锐的簪尾瞬间刺破了她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花。
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冻僵了血液,也冻僵了那支撑了她十年、名为“仇恨”的脊梁。
“啊——!!!”一声非人的、嘶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嚎叫,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声的范畴,像是破损的陶埙被强行吹响,又像是被割断喉咙的野兽最后的悲鸣!尖利、扭曲、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与彻底的空洞绝望!在狭小的密室里疯狂撞击回荡!
她握着那支沾满自己鲜血的金簪,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身体剧烈地痉挛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尖锐的簪尾,狠狠地向身边冰冷坚硬的墙壁刺去!
“锵!锵!锵!”金属与砖石猛烈碰撞!刺耳的刮擦声混合着她嘶哑绝望的嚎叫,在密室里奏响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唱!点翠的羽毛在撞击中簌簌掉落,华贵的金簪在她疯狂的戳刺下迅速变形、扭曲!簪尾的宝石脱落,不知滚落何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凌乱的白痕,如同她脸上狰狞的疤!
十年恨火,焚心蚀骨。一朝崩塌,只剩寒潭碎玉,满目疮痍。
门外,一直默默守候的庆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密室内传出的、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嘶嚎与撞击声,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砸落在脚下冻硬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