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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32章 血印工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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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班“庆春和”的后台深处。空气里混杂着油彩、松香、汗味和劣质炭火的气息,喧嚣被厚厚的棉帘隔绝在外,只余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斑驳的土墙上,光线吝啬地涂抹着这方狭小的空间,将人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扭曲。

小蝶蜷缩在一张铺着破旧棉絮的窄床上,身上裹着陈四喜那件厚重的、带着汗味和烟火气的棉袍。寒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肺叶都带着烟熏火燎后的灼痛。但更深的冷,来自心底那片被烈焰焚尽的废墟——赵府的冲天火光,师父倒下的血色身影,还有那根断裂巨梁下翻飞的血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灵魂最痛处。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那只手,缠着肮脏的布条,布条下是昨夜火海中抓取残谱时被焦木烫伤的掌心,此刻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怀中,触碰到那卷紧贴心口的、硬硬的、带着余温的东西。

《霓裳血》谱。

她将它轻轻抽出,捧在眼前。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这卷承载了师父十年血泪与执念的残谱,显得如此脆弱而沉重。

宣纸早已被血、水和烟火彻底浸透、洇染。边缘焦黑卷曲,如同被火焰舔舐过的蝶翼,散发出浓重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息。书页粘连在一起,有些地方被火燎穿了小洞,露出后面空白的纸页,如同被剜去的血肉。墨迹更是模糊不堪,许多工尺谱符号和娟秀的小楷唱词,被血水晕开,化作一团团暗红的、狰狞的墨团。

小蝶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模糊的墨迹,拂过那些焦黑的边缘,拂过纸页上深深浅浅、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和刺鼻的气味,瞬间将她拉回昨夜那炼狱般的场景——烈焰舔舐纸页的噼啪声如在耳畔,浓烟呛入喉咙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师父最后倒在血泊中、深陷疤痕的眼睛望向她的画面清晰如昨!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身体猛地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手中那卷残破的谱页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师父……”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泪眼模糊中,她仿佛看到柳含烟玄铁面具后那双深潭般的眼,听到她嘶哑冷酷的指令在耳边炸响:“唱!唱到他魂飞魄散!唱出你的恨!唱出我的冤!”

恨?看着手中这卷浸透了师父血泪、几乎无法辨认的残谱,小蝶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恨赵世铭?恨赵夫人?恨这吃人的世道?恨意依旧在,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但此刻,占据她心头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悲怆与……责任。

师父用命换来的,不只是复仇的控诉,更是她一生心血的结晶!是昆曲这古老艺术的魂魄!是《霓裳血》!若让它就此湮灭于血火,师父的血,庆叔、福伯的命,残音班那些在冰窟里苦苦挣扎的孩子的希望……就真的白流了!

“水磨腔……不能绝……” 那炸雷般的嘶吼,混着风雪和烈焰的轰鸣,再次在她脑中回荡。

活下去!把师父的心血……传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不灭的星火,再次灼烧着她冰冷的心房。眼中的泪水未干,却已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坚毅。她挣扎着坐直身体,将残谱在膝头小心摊开。油灯的光线太暗,她费力地将灯盏挪近些。

目光在模糊焦糊的纸页上艰难地搜寻。忽然,她的指尖停在了一处相对完整的页面边缘。虽然被水洇得发皱,边缘焦黑,但中间几行墨迹尚可辨认。唱词是熟悉的: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是《思凡》!色空那段着名的“山坡羊”!

下面的工尺谱符号虽然也被血水晕染得模糊,但基本的骨架还在。小蝶的心猛地一跳!她认得!柳含烟曾用近乎残酷的方式,逼她将这折戏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腔、每一个身段刻入骨髓!在残音班冰天雪地的练功场上,在赵府水牢刺骨的寒水中,这唱腔早已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

她屏住呼吸,枯瘦的指尖蘸着自己掌心伤口渗出的、温热的血珠——布条早已被渗出的血浸透,小心翼翼地,在那模糊的工尺谱符号旁,对照着自己记忆深处那清晰无比的旋律,一笔一划地……描摹!填补!

她的动作极其专注,极其缓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泪痕。每一次落指,都牵动着掌心的灼痛,新鲜的血液从布条下渗出,染红了指尖,也染红了笔下正在复原的工尺符号。血珠在泛黄的宣纸上缓缓晕开,如同点点凄艳的红梅,绽放在古老的旋律线条之上。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凝滞。炭盆里微弱的噼啪声是她唯一的伴奏。她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膝头这方寸的残谱,和指尖那带着体温与痛楚的血。那些被血与火模糊的音符,在她蘸血的指尖下,如同被注入生命的枯骨,一点点地、艰难地……重新站立起来!

就在她全神贯注,指尖的血珠即将完成一个关键转音符号的最后一笔时——“哗啦!”厚重的棉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带着后台喧嚣、油彩汗味和室外寒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陈四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下了一场火爆的武戏,额上汗珠未干,脸上还带着未卸尽的油彩,一身短打箭衣被汗水浸透,紧裹着健硕的身躯。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汤药。

“小蝶,药熬……” 他洪亮的声音戛然而止!

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小蝶膝头那卷触目惊心的残谱!看到了她缠着渗血布条、却依旧执拗地在谱页上描摹的枯瘦手指!看到了那在宣纸上缓缓晕开的、刺目的新鲜血迹!更看到了小蝶抬起的那张脸——苍白、憔悴,布满泪痕与烟灰的污迹,唯独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燃烧生命的炽热与专注!那光芒,竟让他这刀头舔血的武生,心头都猛地一悸!

十年!十年行走江湖,搭台唱戏,看尽了花部的蓬勃与昆腔的式微。他曾在后台豪饮时放言“昆腔必亡”,曾在台上用火爆的武戏赢得满堂彩时,睥睨过隔壁昆班那“曲高和寡”的冷清。他认定那是陈腐的、被时代抛弃的旧物,如同那水磨腔,磨得太久,水都凉了!

可眼前这一幕……这卷从地狱火海中抢出的、浸透了两代人血泪的残谱……这双蘸着自己的血、在焦糊的纸页上固执地复原着古老工尺的枯手……这双燃烧着不顾一切光芒的眼睛……

他那些关于“昆腔必亡”的、刀削斧凿般斩钉截铁的断言,第一次……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死死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闷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粗重喘息。他端着药碗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后台的喧嚣、汗味、油彩气息,被隔绝在棉帘之外,又仿佛被这狭小空间里沉重的寂静彻底吞噬。昏黄的灯光跳跃着,将小蝶蘸血描摹谱页的身影和陈四喜僵立在门口的魁梧剪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一声细微的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