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初年,京师的春寒尚未褪尽,前门外大棚栏一带却早已是红尘喧嚣,市声鼎沸。新起的“融芳班”园子,便嵌在这片闹热里。这班子名号新,气象也新,既非纯然高华婉转的昆班,也不是一味火爆炽烈的徽班底子。园子后身,专辟出的练功场,才是它真正的魂魄所系。
天光从高窗斜落,照亮浮尘。小蝶立在光柱里,一身素净的靛青袄裤,鬓边无饰,只松松挽了个髻。她手中擎着一支点翠金簪,金丝缠绕,翠羽幽蓝,那点翠工艺精绝,只是簪身微有曲折,显是曾被大力拗过,又小心扳回。簪子在光下幽幽一闪,映得她眸子深处也似有旧影浮动。这便是柳含烟留下的,那支曾淬着血海深仇、最终却并未刺入仇人咽喉的簪子。如今,成了她手中的“戒方”。
场中七八个十来岁的孩子,男女皆有,屏息凝神,足下踩的是昆曲旦角入门必练的跷功软底鞋,身姿却已带上了徽班刀马旦的那股子绷紧的劲头。这便是融芳班的根骨——昆曲水磨腔的魂,披上了花部新声的形。
“腕子!”小蝶的声音清凌凌响起,不高,却压住了场中细微的喘息。“要活,似水波,底下却有暗劲儿托着。”她手腕轻旋,那金簪便在她指间流利地转了个圈,翠羽划出一道幽蓝的弧光,“瞧见没?不是僵的,也不是软的,是韧的。心气儿就在这韧劲儿里。”
簪尖倏停,稳稳指向前排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学徒:“阿沅,你方才那云手,腕子就僵了。重来!想着《思凡》里小尼姑初见山下春光的模样,那点怯,那点惊,那点压不住的活泛心思,都在手腕上透出来!”
被唤作阿沅的女孩脸一红,深吸口气,重新起范儿。双臂圆转,腕子果然比方才活络了些许,眼神也跟着手腕的韵律微微流转。
“眼!”小蝶的簪子又点向另一个孩子,“定住!光活泛手腕,眼神飘了,整个身段就散了架子!”她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眼是心苗。唱杜丽娘‘游园’,看的是满园春色如许,心驰神荡,可眼神再飘,根儿也得钉在人物那点‘寻春’的痴念上,不能真成了无根的游魂!唱穆桂英‘捧印’,眼神更要如钉子,钉的是千军万马,是肩头那份万钧担子!”
她边说边示范,一个极简的亮相,眼神瞬间凝定,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练功场的土墙,直抵遥远的疆场或深闺,一股无形的气韵顿时弥漫开来。孩子们看得屏住了呼吸。
“最后,是情!”小蝶缓缓放下持簪的手,簪尖垂下,那点幽蓝的光似乎也沉静下来。她的声音也沉了,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份量,“戏无情,便是枯木死灰。可戏里的情,却非戏外的仇,更非戏外的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颈侧,那里掩在衣领下,有一道旧疤,是当年赵府地牢铁链留下的狰狞印记,亦是柳含烟所授“无情戏”刻下的第一道伤痕。
“师父……”阿沅大着胆子,声音带着初生牛犊的怯与勇,“那……那《思凡》里小尼姑的情,算戏里还是戏外?她想着山下子弟,想得心都热了……这情,咱们也要当真么?”她眼中是真切的困惑。这孩子眉眼间那份天然的灵秀,尤其专注时眼波流转的那一丝不自知的媚态,常让小蝶有刹那的恍惚,仿佛看见水阁镜中,柳含烟为自己勾画眉眼,或是……许多年前,秦淮画舫上,那个对月临水、浑然不知大难将至的自己。
练功场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小蝶脸上。
小蝶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金簪上那微曲的簪身,冰凉的触感渗入皮肤。她仿佛又看见柳含烟玄铁面具下灼烧着恨火的眼,听见那沙哑如刀刮的嗓音在破败的残音班驻地回响:“没有情!只有戏!每一步,每一眼,钉死在他身上!你是索命的冤魂!” 那些浸透了血泪的严苛训练,那些以恨为薪、几乎焚毁艺术本真的日夜……庆叔倒下的血泊,赵府冲天的火光……一幕幕,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
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而充满求知欲的脸庞。阳光映在她眼中,清澈而温润,再无昔日的惊惶与怨毒。
“无情不戏。”她缓缓开口,字字清晰,“戏中若无真情实感,便是空壳子,站不住,也打不动人心。小尼姑思凡的情,要真!真真切切地体会她枯守青灯古佛的寂寞,真真切切地向往那万丈红尘的热闹,真真切切地害怕,又真真切切地勇敢!”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静,“然则,此情生于戏,亦当止于戏。锣鼓一歇,妆面一卸,你我仍是自己。戏里的情,是淬炼过的火,照亮戏文,却不会烧穿你我的本心。若将这戏中情当了真,带入戏外,痴缠怨恨,那便是入了魔障,损了艺格,也……毁了自己。”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在孩子们懵懂的心底漾开圈圈涟漪。戏里戏外,情真情假,这界限于他们或许还模糊,但“损了艺格,毁了自己”几个字,却带着沉甸甸的警醒。
“好了,”小蝶将金簪仔细收回袖中,那点幽蓝隐没,“归位!阿沅,把《思凡》头一支“诵子”走一遍。心思放在小尼姑初见春光,心尖儿上那点又痒又怕的悸动上,别只想着身段!”
“是,师父!”阿沅脆生生应了,走到场中,略一定神。檀板轻敲,笛音幽咽,悠悠响起,是昆腔特有的缠绵悱恻。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 阿沅启唇,嗓音清亮,带着少女的娇嫩,行腔却已初具水磨功夫的圆润流转。她脚下碎步轻移,身段是昆曲的规范,却少了些旧日闺门旦的过分拘谨,多了几分花部滋养出的舒展。唱到“借问灵山多少路”时,她一个侧身,眼波自然而然顺着指尖的方向流转出去,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懵懂的向往。
就是这一眼!
小蝶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流转的眼波轻轻蜇了一下。那份专注里透出的、浑然天成的媚态,那份介于少女青涩与角色情思之间的微妙神韵……如此熟悉!刹那间,秦淮河的画舫灯火、残音班铜镜里柳含烟冰冷的手指勾勒出的眉眼、赵府水榭中自己强抑恐惧唱出的“如花美眷”……无数个身影,无数双眼睛,重重叠叠,最后都凝聚在眼前阿沅这浑然不觉、全情投入的一瞥之中。
时光的长河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那些血与火、恨与痛、毁灭与挣扎的惊涛骇浪,最终,竟在这最寻常不过的童音清唱里,沉淀为一股温润坚韧的力量,无声地奔涌向前。
阿沅一段唱罢,微微喘息,忐忑地望向小蝶,等待点评。
小蝶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阿沅,看着那张汗津津的小脸上纯粹的期待,看着那双还读不懂世间太多悲欢却已初悟戏中真意的眼睛。袖中的金簪贴着肌肤,冰凉依旧,却不再刺骨。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无意地投向练功场那扇敞开的高窗。窗外,是京师初春澄澈的蓝天,几缕薄云悠悠飘过,了无痕迹。恍惚间,那飘渺云絮深处,仿佛凝结成一个孤绝清冷的剪影,戴着半副残损的玄铁面具,静默地伫立于永恒的暮色或晨曦之中,遥望着这片喧嚣尘世里一方小小的、孕育着新声的天地。
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笑意,浮上小蝶的唇角。她转回头,对着场中懵懂的阿沅,也仿佛对着那虚空中的孤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音量,呢喃般低语:
“师父……您听见了么?”
她的声音轻柔地融化在孩童们清亮的念白与悠扬的笛韵里,像一滴水落入溪流:
“这水磨腔……终究没绝。”
笛声袅袅,檀板轻叩,童音稚嫩却咬字清朗的念白在场中回荡,是古老戏文的新生。那支点翠金簪的幽光,在袖中深深敛藏,沉静如一段被时光打磨温润的旧木,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