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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9章 险探匪巢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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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荡河支流在城东甩出一道蜿蜒的弧线,河汊纵横,港汉密布,形成一片水网交织的荒僻之地。衰败的芦苇在秋风中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冤魂的低语。几株歪脖子老柳,枝条垂落水面,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鬼爪般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淤泥的腐臭、水草的腥气,还有一种独属于荒郊野外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两道人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紧贴着河堤内侧陡峭的土坡,在及腰深的枯黄芦苇丛中艰难潜行。正是徐弘禔与徐弘祖兄弟。兄长徐弘禔在前开路,身形高大健硕,动作却异常矫捷,粗布短褂下肌肉虬结,每一次拨开挡路的苇杆都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眼神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锐利中燃烧着近乎实质的仇恨火焰。弟弟徐弘祖紧随其后,身形略显单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沉静专注,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处可疑的阴影,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细微的异响。

“哥,慢点。”徐弘祖压低声音,一把拉住兄长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指向左前方河汊交汇处一片更浓密的黑暗,“看那水纹,有船刚划过不久,吃水很深。”

徐弘禔停下脚步,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望去。浑浊的河面上,几圈异常的涟漪正缓缓荡开,与自然的水波明显不同。他眼中凶光一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黑三!定是这狗杂种!今日不剐了他,我徐弘禔誓不为人!”他按捺不住,就要朝那涟漪消失的芦苇荡深处扑去。

“等等!”徐弘祖死死扣住兄长的手腕,力道大得出奇,“娘说过,剪其羽翼,断其爪牙!黑三是侯大最利的爪牙,但更是悍匪头子!他巢穴里有多少亡命徒?硬闯就是送死!要等,等他落单!”

徐弘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眼中挣扎着极致的仇恨与残存的理智。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湿冷的泥土里,溅起几点泥浆,低吼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看着这狗贼逍遥快活?!”

“快了。”徐弘祖的声音异常冷静,目光投向远处水网深处一片模糊的巨大黑影轮廓,“据码头‘水耗子’(指稽查)醉酒后吹嘘,黑三每隔七八日,必在夜深时独自去东门外那座废弃的‘永昌窑厂’,那里是他藏匿最贵重‘私货’的地方。算算日子,就是今晚!”

徐弘禔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消息确凿?!”

“茶馆说书的胡瞎子,收了钱,也印证了这消息。他虽眼盲,耳朵却灵,常在窑厂附近拉弦子,听到过黑三手下人醉酒后提及。”徐弘祖从怀中摸出一张用炭笔在粗纸上勾勒的简图,正是他根据茶馆听来的只言片语、码头苦力的议论,以及自己暗中踏勘江阴城厢地形后绘制的窑厂及周边路径草图,“哥,你看。窑厂背靠乱葬岗,前临野河汊,只有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小路能通到正门。侧面靠河岸处,有一段坍塌的矮墙,翻过去就是窑厂后院,里面是废弃的砖窑和几间破败的仓房。黑三若来,定走水路,小船会停在靠河的断墙下。”

徐弘禔一把抓过草图,借着微弱的月光快速扫视,脸上露出狰狞而兴奋的笑容:“好!好兄弟!这狗贼的死期到了!走!”他不再犹豫,率先朝着那片巨大的黑影轮廓潜行而去。

夜色更深。惨白的月光被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大半,只透下些许惨淡的微光,更添几分阴森。废弃的永昌窑厂如同一个匍匐在河汊边、择人而噬的巨兽残骸。巨大的砖窑烟囱歪斜地指向天空,如同折断的巨骨。几排低矮的仓房坍塌大半,残垣断壁上爬满了枯藤,黑洞洞的门窗如同巨兽空洞的眼窝。一股混合着陈年烟灰、朽木和动物粪便的浓烈腐臭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兄弟二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坍塌的矮墙,潜入窑厂后院。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灰烬和碎砖瓦砾,踩上去极易发出声响。徐弘祖示意兄长放轻脚步,自己则伏低身体,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借助残垣断壁的阴影,快速扫视着环境——坍塌的砖窑洞口、半埋在地下的巨大陶缸、堆积如山的废弃砖坯、还有几间相对完整的仓房黑洞洞的门户。他的目光最终锁定了靠近河岸的一间独立仓房,那扇看似朽烂的木门,门轴处却异常光滑,显然经常开启。

他指了指那间仓房,又指了指仓房侧面一扇破败的、用木板勉强钉死的窗户缝隙,对徐弘禔做了个“窥视”的手势。徐弘禔会意,眼中凶光更盛,如同潜伏的猛虎,悄无声息地摸向那扇窗户。

徐弘祖则迅速观察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堆半干半湿、混杂着枯草败叶的窑厂垃圾堆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不再迟疑,如同狸猫般轻捷地窜了过去,迅速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下几大把枯草,又从垃圾堆深处翻找出几块沾满黑色油污的破布头,飞快地将枯草和油布揉搓捆扎在一起。同时,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河汊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水声——有船靠岸了!

就在这时!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仓房方向传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是徐弘禔!

徐弘祖的心猛地一沉!他透过垃圾堆的缝隙望去,只见兄长徐弘禔的身影狼狈地从那扇破窗户旁踉跄后退,手中紧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而窗户内,一个高大的、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正手持一根粗大的枣木门栓,带着狞笑一步跨出!正是黑三!

月光恰好从云缝中透下,照亮了黑三那张凶悍狰狞的脸。一道斜贯左颊的刀疤在月光下如同扭曲的蜈蚣。他上身只穿一件无袖的粗布褂子,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和胸膛上浓密的黑毛,腰间赫然别着一把沉重的厚背砍刀。

“小兔崽子!敢摸到老子窝里来?!”黑三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杀气,手中的枣木门栓如同毒蛇般再次朝徐弘禔横扫而去!劲风呼啸!

徐弘禔方才被门栓偷袭砸中肩头,剧痛钻心,但凶悍之气彻底被激发!他怒吼一声,不闪不避,反而揉身扑上!手中短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刺黑三小腹!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铛!”黑三反应极快,门栓横挡,刀尖刺在硬木上,溅起几点火星!巨大的反震力让徐弘禔手臂发麻!黑三趁机一脚狠狠踹在徐弘禔胸口!

“呃!”徐弘禔闷哼一声,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堆废弃的砖坯上,砖坯哗啦倒塌,烟尘弥漫!

“大哥!有耗子摸进来!”黑三并未追击,而是扯开破锣嗓子,朝着窑厂深处几间尚有灯火的破屋狂吼一声!

“他娘的!哪个不开眼的找死?!”“抄家伙!”“剁碎了喂狗!”

几声凶狠的回应立刻从不同方向的破屋中炸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摩擦声!几条凶神恶煞的身影,手持铁尺、短刀、甚至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长柄朴刀,从黑暗中迅速扑出,呈扇形朝着仓房方向包抄过来!粗重的喘息和嗜血的狞笑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如同群狼围猎!

徐弘禔挣扎着从砖堆里爬起,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胸口气血翻腾。他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更炽烈的疯狂,握紧短刀,就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黑三!

“哥!这边!”徐弘祖压低声音的嘶吼如同惊雷,在徐弘禔耳边炸响!他不知何时已潜行到徐弘禔身后不远处,手中紧握着那个刚刚扎好的、沾满油污的枯草火把!另一只手里,赫然捏着一个火折子!火折子被吹亮,微弱的火苗在夜风中跳跃,映亮了他沉静如冰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双眸!

徐弘禔瞬间明白了弟弟的意图!他猛地一咬牙,放弃扑向黑三,转身朝着徐弘祖的方向狂奔!

“想跑?!给老子留下!”黑三狞笑一声,大步追来!同时,那几名包抄过来的匪徒也发现了目标,怪叫着加速围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徐弘祖猛地将手中点燃的火折子,狠狠戳向那沾满油污的枯草火把头!

“轰!”火舌瞬间爆燃!枯草和油布发出剧烈的噼啪声,熊熊火焰腾空而起,将徐弘祖的脸映照得一片橘红!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燃烧的火把朝着那堆他事先观察好的、半干半湿、混杂着大量枯草败叶的窑厂垃圾堆,狠狠投掷过去!

燃烧的火把如同坠落的流星,精准地砸入垃圾堆中心!

“呼啦——!”

干燥的枯草和沾油的破布瞬间被点燃!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疯狂地舔舐着周围一切可燃之物!潮湿的败叶在高温下蒸腾起浓烈的白烟,非但没有阻止火势,反而如同助燃剂,让火焰腾起数尺之高!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臭,迅速弥漫开来!火光冲天,瞬间将窑厂后院映照得如同白昼!

“着火了!快救火!”“妈的!是那个小崽子放的火!”“别让他们跑了!”

突如其来的大火和浓烟瞬间打乱了匪徒的阵脚!他们惊叫着,有的下意识地去扑打身边被火星引燃的杂物,有的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视线一片模糊!包围圈瞬间出现混乱和缺口!

“哥!这边!翻墙!”徐弘祖趁着混乱,一把拉住冲过来的徐弘禔,指向他们来时翻越的那段坍塌矮墙方向!那里靠近河岸,浓烟被夜风吹向窑厂内部,相对稀薄!

黑三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暴跳如雷,挥舞着门栓怒吼:“别管火!先抓住那两个小崽子!别让他们跑了!老子要活剐了他们!”

然而,匪徒们已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弄得手忙脚乱,反应稍慢。徐弘禔和徐弘祖如同两道离弦之箭,借着浓烟的掩护和地形的熟悉,朝着矮墙亡命狂奔!身后是匪徒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越来越近的追赶脚步声!

眼看就要冲到矮墙下!

“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旱地惊雷般的巨响,陡然在身后炸开!巨大的声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火铳!

徐弘祖猛地回头!只见浓烟火光中,一个落在后面的匪徒,正端着一杆还在冒着青烟的乌黑三眼铳(明代一种小型火门枪)!铳口正对着他们!刚才那一铳显然打偏了,铅弹擦着徐弘禔的耳畔呼啸而过,狠狠打在矮墙的砖石上,溅起一溜火星!

“妈的!没打中!装药!快!”那匪徒手忙脚乱地想要再次装填火药铅弹。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徐弘禔目眦欲裂,怒吼一声,竟要返身扑向那持铳匪徒!

“哥!快走!”徐弘祖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将兄长狠狠推向矮墙缺口!“翻过去!跳河!”

徐弘禔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在矮墙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弟弟决绝的眼神和身后那黑洞洞的铳口,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痛苦和不甘,猛地一咬牙,手脚并用,极其狼狈地翻过矮墙,“噗通”一声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就在徐弘禔落水的瞬间!

“轰隆隆——!!!”

窑厂深处,那巨大的、歪斜的砖窑烟囱,在底部火焰的持续炙烤下,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从中断裂!上半截巨大的砖石结构,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倒塌!如同山崩地裂!

“啊——!”“快跑!窑塌了!”“救命啊!”

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漫天烟尘瞬间吞噬了追赶的匪徒!砖石如同冰雹般砸落!惨叫声、哀嚎声、砖石滚落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合着浓烟尘土,在窑厂后院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恐怖景象!

徐弘祖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震得呆立当场!烟尘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离倒塌中心稍远,未被波及,但也被飞溅的碎石擦伤了手臂。他顾不得疼痛,目光死死盯着那烟尘弥漫、火光冲天的废墟,寻找着兄长的身影。

“哗啦!”矮墙下的河水中,徐弘禔猛地冒出头,剧烈地咳嗽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惊魂未定地看向岸上那片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眼中充满了后怕和难以置信。

“哥!快上来!走!”徐弘祖压低声音嘶吼,趴在矮墙上,向兄长伸出手。

徐弘禔奋力游到岸边,抓住弟弟的手,狼狈地爬了上来。兄弟二人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烟灰,惊魂未定。

“走!”徐弘祖一把拉起兄长,不再看那片如同炼狱般的废墟和里面隐约传来的凄厉哀嚎,转身扑入浓重的夜色和芦苇荡的深处。身后,窑厂的冲天火光,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信号,映红了半边夜空,也将黑三那惊怒交加、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彻底淹没在无边的混乱与死亡之中。

冰冷的河水浸透粗布短褂,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徐弘禔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般起伏。他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泥浆、烟灰和河水的污迹,回头望向窑厂方向——那片被冲天火光映红的天空,浓烟翻滚,如同巨大的、扭曲的鬼脸,隐隐传来的凄厉哀嚎和砖石滚落的闷响,如同地狱的挽歌。

“狗日的黑三……便宜他了!”徐弘禔眼中凶光未褪,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脸上写满了未能手刃仇敌的遗憾与暴戾。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左肩被门栓砸中的地方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哥!别动!”徐弘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他半跪在兄长身边,借着远处火光的映照,迅速检查徐弘禔的伤势。肩头淤肿得老高,一片骇人的青紫色,显然伤到了筋骨。胸前的衣襟也被黑三那一脚踹得撕裂,露出下面一片红肿的皮肉。所幸没有骨折,但内腑震荡,加上河水浸泡和剧烈奔逃,此刻徐弘禔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紊乱。

“死不了!”徐弘禔咬着牙,试图推开弟弟的手,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可惜……没能亲手剁了那狗贼!”

“他死定了!”徐弘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窑塌了,火还在烧!就算他命大逃出来,也成了光杆司令!侯大这条恶犬,断了一只最利的爪牙!”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样简陋却必备的东西:一小块金创药膏(用草药和猪油熬制的土方)、一团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小撮止血的干三七粉。这些都是他利用进城卖布的机会,偷偷积攒下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徐弘禔肩头破烂的衣衫,露出那片肿胀淤紫的皮肉。倒吸一口冷气,伤口比想象的更严重。他不再犹豫,将三七粉仔细撒在淤肿最严重的部位,然后挖出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金创药膏,用布条蘸着冰冷的河水,快速而用力地涂抹上去,最后再用布条紧紧包扎固定。动作麻利而沉稳,与平日里沉默织布的少年判若两人。

药膏带来的剧烈刺痛让徐弘禔额角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没哼一声。他死死盯着弟弟沉静的脸,火光映照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不再是往日的沉寂,而是翻涌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杀伐决断。

“你……你怎么知道用这个?”徐弘禔喘着粗气问。

“《救荒本草》,还有孙先生药铺门口听来的。”徐弘祖头也不抬,专注地处理着兄长胸前的擦伤,声音平静,“娘说过,活下去,才能报仇。活,就要懂怎么活。”他将最后一点药膏抹在兄长胸前红肿处,用布条草草固定,“此地不宜久留!窑厂大火,官府的人很快会到!哥,还能走吗?”

“走!”徐弘禔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在弟弟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和剧痛的伤处,又看看远处那片如同地狱入口的火光,眼中的暴戾终于被一丝后怕和凝重取代。“这仇……算是先讨回点利息!黑三……哼!”他不再多说,在弟弟的支撑下,兄弟二人如同受伤的孤狼,再次扑入浓密而冰冷的芦苇荡深处。

来时潜行的路径已被大火惊动,不能再走。徐弘祖凭借着脑中那幅精心绘制的地形图和对水流方向的敏锐感知,引领着兄长,在迷宫般的水网港汊中艰难穿行。避开可能有人烟的小道,专挑荒僻难行的芦苇丛和泥泞的滩涂。冰冷的河水一次次没过小腿,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僵。徐弘禔的伤势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时,他们终于绕出了那片死亡水域,来到一处远离窑厂、极其荒僻的河湾。这里有一片废弃的破渔寮,半淹在浑浊的水里,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木桩和一个勉强能遮雨的破烂草棚顶。

徐弘祖将几乎虚脱的兄长安置在草棚下相对干燥的角落。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蘸着冰凉的河水,仔细为兄长擦去脸上的泥污血渍。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一根湿冷的木桩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但他强撑着没有闭眼,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雾气弥漫的河面。

“哥,”徐弘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你太急了。”

徐弘禔靠在潮湿的木柱上,闭着眼,胸膛起伏,闻言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带着一丝被指责的恼怒:“急?!那狗贼就在眼前!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走脱?!”

“娘说过,剪其羽翼,断其爪牙!不是要我们立刻去斩那蛇头!”徐弘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直视兄长,“黑三死了吗?未必!但经此一役,他手下死伤惨重,巢穴被毁,实力大损!更重要的是,他与侯大、张师爷这条线上的勾结,被我们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这才是目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有力,如同重锤敲在徐弘禔心上:“你今夜若真冲进去,杀了黑三,自己折在里面,值吗?让娘怎么办?让我怎么办?让爹和大哥的仇,谁来报?匹夫之怒,除了痛快一时,还能剩下什么?!”

徐弘禔被弟弟这番冰冷而锐利的话语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弟弟眼中的冷静、谋算,还有那几乎是用命换来的、重创黑三势力的结果,像一盆冰水浇在他沸腾的仇恨之火上,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刺痛和……陌生。

他看着弟弟苍白而疲惫、却异常沉静坚毅的侧脸,火光中,那轮廓竟隐隐有了几分父亲清峻的影子。他想起母亲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苦难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颓然地靠回木柱,闭上眼,不再言语,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依旧惨白。

徐弘祖也不再说话。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油纸包,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干硬的面饼碎屑。他小心地分成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半塞进兄长手中。自己则就着冰冷的河水,艰难地咽下那一点碎屑,目光投向东方天际那越来越清晰的、灰白色的晨曦。

河面上雾气氤氲,如同流淌的乳汁。破败的渔寮在晨光中显露出凄凉的轮廓。就在这死寂之中,徐弘祖的目光忽然凝固在草棚角落、一堆被淤泥半掩的破烂渔网下!

一抹暗褐色的、非木非草的棱角露了出来。

他心中一动,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去,小心翼翼拨开湿漉漉、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破渔网。下面压着的,赫然是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巴掌大小的扁平方匣!油布被淤泥浸透,但包裹得异常严实。

徐弘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迅速将方匣捞起,擦去表面的污泥。入手沉重。他看了一眼依旧闭目喘息、对周遭毫无察觉的兄长,背过身,用随身的小刀割开被淤泥板结的油布。

里面是一卷鞣制过的、略显粗糙的羊皮纸!

他屏住呼吸,缓缓展开。

借着越来越亮的晨光,一幅用炭笔勾勒的、极其精细的路线图呈现在眼前!图上山川、河流、村落、道路标识清晰。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图上一处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地点——南旸岐村外,靠近徐家祖坟的那片茂密桑林!旁边还潦草地标注着几个小字:“老地方,重器”。

羊皮卷的右下角,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特征鲜明的图案:一个歪嘴狞笑的骷髅头,骷髅的额头上,刻着三道深深的爪痕!

徐弘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骷髅头上的三道爪痕!这正是那日父亲弥留之际,指甲缝里残留的、不属于他本人的毛发特征!也是黑三手下匪徒的标志!而“重器”……难道是指父亲生前偶然提及、却被侯大觊觎的那批祖传的、用于防江匪的旧式火铳和腰刀?!

一个可怕的、被层层掩盖的真相,如同沉船般,在这荒僻的河湾,在这张浸透了死亡与阴谋的羊皮地图上,缓缓浮出水面!侯大勾结黑三,谋害主家,不仅仅是为了田产!更是为了徐家祖传的这批可能存在的“重器”!这,才是真正的祸根!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羊皮卷!冰冷的皮革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踏实的触感。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南旸岐的方向。晨光刺破薄雾,照亮了他眼中那沉寂多日、此刻却如同淬火重生般的、冰冷而锐利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