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旸岐这方枕水而居的江南村落，惯常的宁静被一声凄厉欲绝的惨嚎骤然撕裂。
“死——人——啦——！”
侯大宅邸里，那个负责送醒酒汤的粗使婆子，连滚带爬地从后角门跌撞出来，脸色煞白如同新糊的窗纸，声调扭曲得不成人腔。她一手死死抓着门框，一手指着宅子深处，仿佛里头盘踞着噬人的妖魔，喉咙里“嗬嗬”作响，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再难挤出。那破锣般的嘶喊，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南旸岐的晨霭中炸开！
最先被惊动的是左邻右舍。探头探脑，惊疑不定。旋即，侯家那几个素日里跟着侯大狐假虎威的爪牙，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个个面无人色，语无伦次地嘶喊着：“侯爷……侯爷被人害了！头……头都没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挟着腥风血雨的气息，以骇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南旸岐，又如同滚雷般向邻近村落和江阴县城蔓延而去。桑林弃尸！身首异处！手段酷烈！每一个词都足以让最胆大的乡民脊背发凉。侯大！那个盘踞南旸岐多年，气焰熏天，连正经主家徐氏都敢谋害的豪奴侯大，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暴毙荒野！
整个南旸岐，乃至江阴西乡，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攫住了。田间地头，市集茶馆，河边埠头，所有声音都低了下去，只剩下嗡嗡的、压抑的窃窃私语。人们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听说了吗？侯大……死得那个惨哟……”“天爷！谁干的？这胆子也太大了！”“还能有谁？血债血偿……报应啊！”“嘘——！噤声！莫要惹祸上身！官差马上就到了！”“徐家……徐家那两个小子……”
猜测如同毒蔓，在恐惧的土壤里疯狂滋生。那“血债血偿”四个字，像针一样刺在每个人的心头。十年了，徐有勉那桩不了了之的冤案，那场蒙着黑幡的丧事，从未真正从乡民的记忆中抹去。如今侯大以同样暴戾的方式横死，矛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无声地指向了那个沉寂了十年、只剩孤儿寡母的徐家。同情者有之，畏惧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更多的，是一种大祸临头、风雨欲来的恐慌。
江阴县衙，三班六房如同被捅翻的马蜂窝。张师爷得到飞马急报时，正在签押房对着几份钱粮文牍，心中兀自烦闷着侯大之事带来的隐患。当“侯大身首异处，弃尸桑林”几个字眼撞入耳中，他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溅起几点刺目的墨渍。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山羊胡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惊骇、难以置信，随即转化为滔天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怒！侯大死了！死得如此之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这岂止是打他的脸？这是将他张某人，连同这江阴县衙的威严，一同踩进了泥泞里，还狠狠碾了几脚！
“反了！反了天了！”张师爷猛地一掌拍在硬木桌案上，震得笔架山哗啦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徐家！定是徐家那两个小孽障！还有那个深藏不露的毒妇！”他几乎不用思考，本能地将矛头死死钉在了徐家身上。侯大刚与他反目，转眼就遭此毒手，时机如此之巧，手段如此酷烈，除了那积恨十年、处心积虑要复仇的徐家母子，还能有谁？！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侯大死了，他张师爷和徐家之间那层遮羞布，算是彻底被血淋淋地撕开了！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他自己？那本要命的私账……王孺人那个毒妇，手里到底还握着多少东西？
“来人！快来人！”张师爷嘶声咆哮，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腔调，“传赵捕头！点齐三班衙役！封锁南旸岐！尤其是徐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给老子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小畜生挖出来！”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狠戾的光芒，“还有那个寡妇！一并锁拿！严加拷问！”
他猛地想起什么，几步抢到桌案旁，抓起一张空白拘票，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墨汁淋漓地写下“徐弘禔”、“徐弘祖”两个名字，又在事由一栏，力透纸背地写上“涉嫌谋害人命，凶残暴戾”！写完，犹嫌不足，又抓起惊堂木狠狠一敲案角，对着闻声赶来的赵捕头吼道：“告诉底下人！此乃十恶不赦之重犯！若遇反抗，格杀勿论！给老子往死里查！所有与徐家亲近者，皆需盘问！若有包庇，同罪论处！”
“是！师爷！”赵捕头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老吏，深知张师爷此刻已近癫狂，哪敢有半分迟疑，接过拘票，转身便如旋风般冲了出去。顷刻间，县衙内号令声、铁链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乱作一团。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在衙门口响起，伴随着衙役们粗野的吆喝：“奉令缉拿凶犯！闲杂人等回避！速速让开！”
大队如狼似虎的皂隶、捕快，在赵捕头的带领下，杀气腾腾，马蹄踏碎街石，朝着南旸岐方向疾驰而去。烟尘滚滚，如同扑向猎物的乌云，带着森然的官威和凛冽的杀气。张师爷站在签押房的窗前，望着远去的烟尘，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如毒蛇。他手指深深抠进窗棂的木纹里，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孺人……好狠的手段……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回如何脱身！”
南旸岐徐家那低矮的院墙，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门外，早已被闻风而来看热闹或心怀叵测的乡民围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院内，织机声却依旧响着。
“嘎吱……嘎吱……”
那单调而坚韧的声音，穿透了院墙，穿透了门外鼎沸的人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王孺人端坐在织机前，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她的手指牵引着梭子，在经线间来回穿梭，动作沉稳，节奏丝毫不乱。只有凑近了细看，才能发现她眼角比平日更深的纹路，和握着梭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她面前摊着一卷翻开的《孝经》，书页平整，仿佛主人刚刚还在静心研读。
陈氏脸色苍白，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心神不宁地帮着理线。她的手微微颤抖，线团几次差点掉落。每一次门外传来更大的喧哗或马蹄声，她都惊得浑身一颤，担忧地望向王孺人。
“夫人……外……外面……”陈氏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孺人头也未抬，目光专注地落在织机新织就的一寸寸布面上，那布面细密平整，如同她此刻强行压下的心绪。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慌什么？天塌不下来。理你的线。”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织机旁矮几上摊开的《孝经》，轻声道：“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儿弘祖，此刻正在城中钱举人府上，与诸生谈诗论文，切磋圣贤之道，行的是正途，守的是孝悌。有何可惧？”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更加猛烈的骚动和粗暴的呵斥声！
“官府拿人！闲杂人等滚开！”“砰！砰！砰！”沉重的砸门声如同擂鼓，震得门框簌簌落灰！
“来了！”陈氏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线团彻底滚落在地。
王孺人织机的手，终于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梭子，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素色衣裙，从容起身。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惊惶的陈氏，最后落在亡夫徐有勉那冰冷的灵位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坚毅。
门，被粗暴地撞开了。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入，瞬间塞满了狭小的院落。铁尺、锁链、腰刀在阳光下闪着森然寒光。为首赵捕头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瞬间锁定在王孺人身上。
“王徐氏！”赵捕头厉声喝道，声音如同破锣，“你子徐弘禔、徐弘祖何在？！”
院内气氛瞬间凝固，落针可闻。所有衙役的目光都死死盯在王孺人脸上，等待着她的惊惶、失措或狡辩。
王孺人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静。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迎着赵捕头逼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如同山涧冷泉，在这剑拔弩张的院落中流淌开来：
“差官来得正好。”她抬手，指向依旧在“嘎吱”作响的织机，“长子弘禔，自卯时起，便在此机杼之前，未曾离此方寸之地。邻里织娘，往来送线取布者，皆可为证。”她的目光扫过院外探头探脑的几张熟悉面孔，那几个妇人接触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王孺人的视线又转向赵捕头，不卑不亢：“至于次子弘祖……”她抬手，指向矮几上摊开的《孝经》，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读书人家特有的清朗与底气，“今日乃是江阴钱牧斋（钱举人）钱公于府中设‘文心雅集’，邀本县士子共论经义，切磋文章。吾儿弘祖，寅时三刻便已离家，此刻当在钱府与诸生坐而论道，亲聆钱公教诲。大人若不信，可即刻遣人前往钱府查证。吾儿行踪，光明磊落，何须藏匿？”
她一番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织机旁徐弘禔的“在场”，有织娘邻里为证；徐霞客的“不在场”，更是抬出了本地举人钱谦益这般有身份、有名望的士绅作保！这“不在场证明”，硬得如同铁板一块！
赵捕头脸色一僵，他身后的衙役们也面面相觑。他们气势汹汹而来，本想抓个现行或看到徐家母子惊慌失措的场面，却万万没料到，面对的竟是这样一个沉静如水、应答如流，甚至抬出钱举人这等靠山的寡妇！那织机声，那《孝经》，那“文心雅集”……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无懈可击！
“搜！”赵捕头恼羞成怒，厉声下令，试图打破这令他不安的平静，“给我里里外外，仔细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看看有没有凶器血衣！”
衙役们如蒙大赦，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徐家那几间低矮的屋舍。翻箱倒柜，踢打砸摔，一片狼藉。织机被粗暴地推开，布匹被扯落在地，连灶膛里的灰烬都被铁尺扒拉出来检查。王孺人静静地看着，任由他们施为，脸上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陈氏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而王孺人，始终如同定海神针般立在院中，目光偶尔掠过亡夫的灵位，带着无声的告慰。
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别说血衣凶器，便是半点可疑的痕迹也无。徐家清贫如洗，除了织机和书籍，几乎别无长物。衙役们翻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聚拢到赵捕头身边，无声地摇了摇头。
赵捕头脸色铁青，如同吞了只苍蝇般难受。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得可怕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棘手和一种莫名的寒意。他深知张师爷的怒火，绝不可能就此罢休。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掩饰着内心的挫败，“王徐氏！尔等虽巧言令色，然侯大新丧，嫌疑未脱！徐弘禔！即日起，不得离此院落半步！随时听候衙门传唤！”他抬手一指脸色苍白、坐在织机残骸旁沉默不语的徐弘禔（实为徐霞客离家前找好的身形相似的邻家少年，此刻正低头扮演着“徐弘禔”），厉声道：“给我看住了他！若敢擅离，视同逃犯，格杀勿论！”
留下两个衙役如门神般把守住徐家大门，赵捕头带着其余人马，如同斗败的公鸡，悻悻然离开了这片让他颜面尽失的院落。门外围观的乡民，看着衙役们空手而归，看着院内依旧挺立的王孺人，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在人群中汇聚、涌动。
“看，官差也没搜出什么……”“钱举人都作保了……”“那徐家老二，真在钱府？”“王孺人……厉害啊……”
王孺人仿佛没有听到任何议论。她平静地走到被推倒的织机旁，俯身，将被践踏的布匹和散乱的经线，一点点捡拾起来。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阳光斜斜地照进破败的院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孤寂而坚韧。
她抬起头，望向江阴城的方向。客儿……此刻应在钱府了吧？那场精心安排的“文心雅集”，便是这惊涛骇浪中，她为幼子铺就的最坚实的一块浮木。然而，弘禔……想到被迫远遁、生死未卜的长子，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冲破了她强行维持的堤防，在眼底化作一片深沉的水光。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不能垮。仇人的血尚未冷却，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院外，一个衙役正唾沫横飞地向围观的乡民渲染着侯大死状的恐怖和官府的决心。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公差滚鞍落马，脸色煞白地冲到留守衙役身边，附耳急语了几句。那衙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惊疑不定地瞥了一眼院内平静收拾着织机的王孺人，随即匆匆拨开人群，朝着赵捕头离去的方向狂奔报信去了。
消息如同长了脚：昨夜后半夜，有人曾见一匹惊马驮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从南旸岐方向狂奔而出，消失在通往长江边芦苇荡的岔路上……那麻袋的形状……隐隐透着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