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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18章 歧路分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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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江阴县衙的喧嚣与震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涟漪渐平,水面复归死寂,然那井底深处,却已换了乾坤。

张师爷张全,那位曾盘踞江阴十数载、手眼通天的积年胥吏巨蠹,被常州府按察分司隶兵锁拿而去,如同拖走一条死狗。其家产尽数查封,党羽树倒猢狲散。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江阴四乡八镇。茶楼酒肆,田间地头,人人拍手称快,唾骂之声不绝于耳。河工银贪墨、草菅人命、构陷良善……一桩桩铁案如山,张师爷之名,已成过街之鼠,臭不可闻。县衙内,新补的胥吏战战兢兢,行事收敛了许多,唯恐步了张全后尘。一场席卷县衙的清洗,在按察分司的监督下,正悄然进行。

然而,笼罩在南旸岐徐家小院上空的阴霾,却并未因张师爷的覆灭而彻底消散。相反,一种更深沉、更窒息的压抑,如同秋日清晨的浓雾,悄然弥漫开来。

侯大身首异处的血案,并未告破。官府贴出的海捕文书,虽因张师爷倒台而暂时撤下,但“徐弘禔、徐弘祖兄弟涉嫌谋害侯大”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依旧沉沉压在徐家头上。新任的代理县务官员(或是府城派来的佐贰官)对此案态度暧昧。张师爷的构陷虽被戳穿,徐家洗刷了“勾结盗匪”的污名,但侯大毕竟是“良民”(至少表面如此),惨死是事实。官府需要一个“交代”,以平息可能的物议,更需维持那摇摇欲坠的体面。徐家孤儿寡母,无权无势,在张师爷垮台后,反而成了某些人眼中“平息事端”最合适的牺牲品。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蛛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徐家小院,织机已重新架起,却再无往日的“嘎吱”声。王孺人独坐织机前,并未引线穿梭。她面前的小几上,摊着几封书信。一封是常州府按察分司行文,措辞还算客气,言明张全一案,徐家首告有功,然侯大命案干系重大,需徐弘禔、徐弘祖兄弟二人“随时备询,不得远离乡梓”。另一封,则是新任署理县丞措辞隐晦却透着威胁的私函,大意是“侯氏亲眷悲愤难平,屡次具状泣血鸣冤”,“为安靖地方计,还望贵府二位公子,暂避风头,以免再生事端”云云。更有一些不明来历的闲言碎语,在市井间悄然流传,说徐家兄弟心狠手辣,连主家都敢杀,日后必成地方大患……

风声鹤唳,杀机暗藏。

徐弘禔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怒狮,在狭小的院落里焦躁地踱步。他腰侧的伤口已结痂,但心头的怒火却越烧越旺。“备询?避风头?放他娘的狗屁!”他猛地一拳砸在院中的梅树干上,震得枯枝簌簌,“侯大那狗贼,死有余辜!官府无能,当年查不清我爹的冤案,如今倒有脸来查我们?那些狗官,是不是还惦记着侯大许给张老狗的好处?!”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复仇的快意早已被这无休止的猜忌和潜在的杀机冲刷殆尽,只剩下满腔的憋屈与暴戾。他性子刚烈如火,如何能忍受这等如芒在背、随时可能被构陷下狱的屈辱?

徐霞客相对沉静,坐在母亲身旁的小杌子上,仔细研读着一卷摊开的《水经注》。他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泛黄的书页上描摹着江河的走向。听到大哥的怒吼,他抬起头,眼神冷静而忧虑:“大哥,稍安勿躁。官府忌惮按察分司介入张全案,明面上不敢再如张全那般构陷,然暗地里……侯大案一日不结,便是悬在我徐家头顶的利刃。新任官吏为求稳妥,难保不会借题发挥,拿我兄弟二人开刀,以塞悠悠众口。”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况且……市井流言,亦不可不防。人心叵测,恐有宵小借此生事,或为侯大余党寻仇。”

王孺人始终沉默。她的目光并未落在那些书信上,而是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秋日天空。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润了江南。院中那株半枯的梅树,枝桠在冷风中轻轻摇曳,更添几分萧索。

良久,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那目光,深邃如古井,蕴含着十年风霜磨砺出的坚韧,以及此刻难以言喻的沉痛。她拿起小几上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孝经》,指尖拂过扉页上丈夫徐有勉生前留下的批注,又拿起另一册《史记》,翻到《刺客列传》中聂政自屠其面以护姊的那一页。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王孺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史记》亦载,聂政为全姊名节,自毁其容。孝义之道,岂止于一身之存殁?”她放下书卷,目光如电,直视着两个儿子,“今张全虽除,然侯大案如跗骨之疽,官府猜忌未消,流言杀人无形。我徐家百年清誉,你父九泉清名,皆系于此。若我兄弟二人皆困守此间,一旦有变,玉石俱焚,则徐氏一门,血脉断绝,冤屈永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为保我徐氏血脉不绝,香火得续,更为了你父沉冤昭雪、清名不堕!弘禔!”

徐弘禔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你性情刚烈,疾恶如仇,此案首当其冲者,必是你!”王孺人的目光锐利如刀,“留在此地,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授人以柄,陷家族于险境!你,必须走!即刻远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非待此案尘埃落定,风声彻底平息,绝不可归!”

如同惊雷炸响在徐弘禔耳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嘴唇哆嗦着:“娘!我……我怎能抛下您和弟弟独自……”

“住口!”王孺人厉声打断,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语气却斩钉截铁,“此非临阵脱逃,乃存续血脉,以待天时!你父在天之灵,亦必首肯!”她转向徐霞客,语气稍缓,却依旧沉重如铁:“客儿。”

“娘!”徐霞客起身肃立。

“你心思缜密,沉毅坚韧,更兼志在四方,早有游历访学之念。”王孺人凝视着幼子年轻却已显沉稳的面庞,“此乃天赐良机。你当以‘丁忧期满,游学增广见闻’之名,光明正大,离开江阴!访名山,探大川,结交四方贤士。一则,远离此是非之地;二则,亦为你日后立身扬名、光耀门楣铺路。此乃正途,名正言顺,纵官府亦无由阻拦。”

“游学?”徐弘禔愕然,随即明白过来,这是母亲为弟弟谋划的全身而退之策!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弟弟,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徐霞客眼中瞬间涌起复杂的光芒。远行的渴望,对未知天地的向往,与对母亲兄长、对故土血仇的不舍,激烈地交织着。他喉头哽咽:“娘……儿子……儿子岂能此时……”

“客儿!”王孺人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而有力,“记住!你父生前常言,‘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这江阴南旸岐,是你血脉所系,亦是你心头之痛,肩上之债!然男儿之志,岂可囿于一隅?走出去!去看那万里山川,去历那人情风物!将你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笔之于书!此非逃避,而是积蓄!他日功成,方不负你父遗志,不负为娘今日苦心!更不负你大哥……为你舍身远遁!”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徐霞客心上。

她松开手,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两件东西。一件,是一枚打磨得锃亮的黄铜罗盘,指针稳稳地指向南方。另一件,是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边角磨损的旧书册,封面上是古朴的《水经注》三字。

“此罗盘,乃你父当年偶得,曾言‘天地之秘,藏于方寸’。这《水经注》,更是他案头常备,批注甚勤。”王孺人将两样东西郑重地放入徐霞客手中,指尖微微颤抖,“带着它们。山川有灵,会指引你的路。更会提醒你,勿忘根本,勿忘血仇,勿忘……你父未竟之志!”

“娘……”徐霞客紧紧攥住还带着母亲体温的罗盘和书卷,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滚落在冰冷的罗盘铜面上。

“至于你,弘禔。”王孺人转向长子,从贴身处取出一块素净的白绢,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还按着几个鲜红的手印,“此乃娘亲笔所书,详述侯大谋害你父始末、张全构陷冤狱之罪证、以及此次复仇原委。你贴身藏好。此去,山高水远,前路未卜。若……若真有那一日,官府追索甚急,无处容身……”她的声音哽住了,眼中水光闪动,却强忍着没有落下,“便以此绢为凭,直赴京师!击登闻鼓!告御状!纵粉身碎骨,亦要为我徐家,讨一个千古清名!”

徐弘禔颤抖着接过那重若千钧的白绢,看着母亲眼中那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托付,这个刚烈如火的汉子,终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娘……儿子……遵命!”

离别,在深秋的寒风中猝然而至。

江阴城西门外的官船码头,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阴霾下。浑浊的江水拍打着驳岸,发出沉闷的呜咽。几艘待发的客船货舟,在冷风中轻轻摇晃。码头上人影稀疏,更显萧瑟。

王孺人一身素净的深青色衣裙,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静静立在冰冷的江风中。陈氏挎着个小包袱,红着眼眶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她们是来送徐霞客的。至于徐弘禔,为了不引人注目,已于昨夜更深人静时,由陈氏娘家一个绝对可靠的侄子引领,乔装改扮,走陆路小道,悄然潜出了江阴地界,踏上了未知的亡命之途。此刻,或许已在数十里之外。

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已搭好了跳板。船老大在船头不耐烦地吆喝着催促。

徐霞客站在母亲面前。他换上了一身半新的青色直裰,头戴儒巾,身后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那油布包裹的《水经注》和贴身收藏的罗盘。他已取好了表字——“霞客”。这名字,寄托着母亲对他如霞光般绚烂却又注定漂泊的期许,也蕴含着他对“客行天下”的决绝。

“娘……”徐霞客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霜色,看着她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的身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儿子……这便去了。万望母亲……保重身体,勿以儿为念。”

王孺人抬手,轻轻拂去儿子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要将儿子的模样刻入心底。目光扫过他行囊的轮廓,落在他年轻却已显出坚毅线条的脸庞上。

“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穿透离愁的力量,“记住娘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山川风物,皆为师友。遇事三思,以智为先,莫逞血气之勇。”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烟波浩渺、流向天际的长江,“更记住这江阴南旸岐的水土,记住你父的血仇,记住你大哥……为你远遁他乡的苦楚。他日归来,无论身居何位,身处何方,勿忘根本,勿负此心!”

“儿子……谨记娘亲教诲!”徐霞客再次深深一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他死死忍住。他抬起头,望向南旸岐的方向,那里埋葬着他的父亲,也禁锢着他兄长未知的命运。一股沉重的、混合着离愁与责任的激流,在他胸中奔涌。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踏上了那摇晃的跳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钱谦益钱举人,带着一个青衣小帽的长随,策马匆匆赶到码头。他翻身下马,也顾不得寒暄,几步走到王孺人面前,将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小包和一个信封塞到她手中。

“嫂夫人!”钱谦益语速极快,压低了声音,“此去经年,客儿孤身在外,多有不易。些许川资,聊表心意,万勿推辞!这封信,乃我写给金陵国子监一位至交的信函,其人博学多闻,尤精地理方志。客儿若至金陵,可持此信拜会,或可有所裨益。”

他又看向已登上甲板的徐霞客,扬声道:“霞客贤侄!男儿志在四方,正当其时!一路珍重!他日学成,名动天下,莫忘了回这江阴故里看看!”

“多谢钱公厚谊!晚生铭记于心!”徐霞客在船上拱手,声音带着感激的哽咽。

王孺人握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和书信,看着钱谦益风尘仆仆却真挚的脸,深深一福:“牧斋先生高义,徐门没齿难忘!”

钱谦益连忙扶住,叹道:“嫂夫人言重了。令郎天资卓绝,志存高远,此去必成大器!只是……”他目光扫过江面,意有所指,“风波险恶,各自珍重!”

船老大高声吆喝起锚。粗重的缆绳被解开,船身缓缓离岸。

徐霞客站在船舷边,紧紧抓着冰凉的栏杆。他望着码头上母亲那越来越小、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身影,望着钱举人关切的目光,望着陈氏婆子不住地抹泪,最后,目光死死锁定在烟雨朦胧中、南旸岐方向那片模糊的轮廓。

父亲坟茔的肃穆,母亲灯下织机的坚韧,兄长决绝远遁的背影,侯大授首时喷溅的鲜血,张师爷瘫倒泥泞的绝望……十年血泪,家仇国恨,爱别离苦,如同奔腾的长江之水,在他年轻的胸膛中激荡冲撞,几乎要破腔而出!

船行渐远,码头化作模糊的黑点。凛冽的江风卷起他的衣袂,吹散了眼角残留的温热。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的江风,仿佛涤荡了胸中的块垒。他缓缓松开紧握栏杆的手,探入怀中,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凉的罗盘。

指针轻颤,稳稳地指向南方。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如同淬火后的利刃,穿透迷蒙的烟雨,投向那水天相接、苍茫无尽的远方。那里,有万里山川,有未知道路,有他必须承载的血脉与使命。

江水滔滔,孤帆远影。少年的身影,带着满身的伤痕与重负,也带着挣脱樊笼、走向未知的决绝,渐渐融入浩渺的烟波之中。

长亭更短亭,歧路各西东。故园血泪凝霜刃,万里风烟启客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