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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4章 廷议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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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前殿,金砖墁地,蟠龙柱擎天。晨曦透过高大的殿门,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投下斜长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森然寒意。文武百官按品秩鹄立两厢,深衣朝服,冠冕堂皇,人人屏息垂首,偌大殿堂落针可闻,唯有御座旁铜漏单调的滴水声,一下下敲击在紧绷的心弦上。

御座之上,天子刘彻凭几而坐。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那双曾睥睨匈奴、此刻却深如寒潭的眸子。他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积压的阴鸷与疲惫,如同终年不化的积雪,为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蒙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暮气。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具剑的剑柄,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稍稍压制心底翻腾的猜疑与暴戾。巫蛊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毒瘴,早已侵蚀了这座帝国心脏的每一个角落。

“诸卿,”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冷硬,瞬间刺破了沉寂,“河东郡守赵霸,察举郡吏胡威入京,所司何职?”他的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终停留在位列武官之首、身形依旧如标枪般挺直的卫青身上。

卫青浓眉微蹙,出列一步,躬身沉声道:“回陛下,胡威所举,乃京兆尹府下辖长安市令佐吏,秩三百石。按察举之制,河东郡守赵霸具名举荐,程序并无不合。”他声音平稳,如同磐石,但眼角余光却掠过侍立在丹墀之下的绣衣直指使者江充。此人一身玄色绣衣,身形瘦削如竹,面色苍白,薄唇紧抿,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却似毒蛇吐信,时刻捕捉着空气中的一丝异动。

“程序无不合?”一个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毒蛇滑过冰冷的鳞片。江充出列,对着御座深施一礼,姿态恭谨,话语却字字如刀,“陛下明鉴!臣奉旨督察巫蛊、整饬吏治,近日却得匿名密报,并获‘实证’一份。”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呈上一卷帛书,正是李然与张禹伪造的那份暗藏杀机的荐书!“此乃赵霸所呈举荐胡威之书副本。其上,赫然言胡威‘尤精《商君》’!”

“《商君书》?!”阶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疑之声。儒生出身的文官们更是面露鄙夷与愤怒。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商君书》所代表的法家刻薄之术,早已被主流所摒弃,视为乱国害民之源。公然在察举文书中标榜精研此道,无异于自承其刻薄寡恩、不恤民情之心!

江充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啼鸣:“陛下!《商君》之术,刻深寡恩,严刑峻法!孝武皇帝以来,朝廷崇儒重礼,以仁孝治天下!赵霸身为郡守,竟公然举荐推崇此等邪术之人为朝廷命官,其心可诛!更令臣惊骇者——”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毒针般刺向卫青,“此荐书所署籍贯,竟为‘河东汾阴胡威’!然臣查河东郡府丁籍存档,胡威分明是安邑县人!安邑、汾阴,虽同属河东,然相隔百里!此等关乎出身根本之要项,竟在察举文书上出现如此荒谬错漏!若非经办之人昏聩无能至极,便是……有人故意伪造文书,欺君罔上,扰乱选官大制!”

“伪造察举文书?!”“这……这胆子也太大了!”“赵霸他想干什么?!”“背后……恐怕……”

朝堂之上瞬间哗然!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动。矛头所指,已不仅仅是赵霸,更隐隐指向了其背后的卫氏势力!伪造文书,扰乱选官,这是动摇国本的重罪!

卫青脸色微沉,虎目精光一闪,刚要开口辩驳。赵霸早已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冷汗涔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臣冤枉!臣……臣对此毫不知情啊!定是……定是郡府主簿王谨疏忽失察!臣……臣御下不严,罪该万死!但……但绝无欺君之心!更不敢伪造文书啊陛下!”他肥胖的身躯筛糠般颤抖,目光却下意识地、充满恐惧地瞟向卫青身后一位身着深紫官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卫桓!伪造之事,正是经此人之手!他心中已将卫桓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更恨那暗中递书给江充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卫桓感受到赵霸怨毒的目光,脸色也瞬间煞白,强自镇定,垂首不敢稍动,心中亦是惊涛骇浪。籍贯之错,他确实疏忽了!至于那“尤精《商君》”……他明明记得草稿上没有!是谁?是谁在背后捅刀?!

“疏忽失察?”江充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阴冷地缠绕上来,带着刻骨的讥诮,“好一个‘疏忽失察’!赵郡守一句疏忽,便可轻飘飘揭过这欺君乱制之罪?更遑论,”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毒蛇亮出獠牙,“臣近日巡察河东,民间怨声载道!皆言赵郡守横征暴敛,赋税账目混乱不堪,中饱私囊!更有流言……”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天子阴沉的脸色,“言其府中,暗藏厌胜之物,行巫蛊邪术!民心浮动,天象示警!陛下,此等不忠不义、失德失察、更疑行厌胜之臣,岂可再居郡守之位,牧守一方?!”

“巫蛊?!”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朝堂上炸响!所有朝臣,包括卫青在内,脸色都骤然一变!巫蛊,是当今天子最不能触碰的逆鳞!赵霸更是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喊冤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刘彻冕旒后的双眼,瞬间眯成危险的细缝,寒光暴射!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所有人窒息。

“江充!”刘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雷霆般的震怒,“你所言河东赋税混乱,民怨沸腾,可有实据?!”

“臣……臣……”江充正欲乘胜追击,拿出那本“账簿副本”作致命一击。就在此时——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死寂!一名身着禁军服饰的谒者,手捧一个沾染泥污和点点暗红污迹的漆盘,碎步急趋入殿,扑通跪倒:“启禀陛下!宫门卫率于北阙外拾获此物!包裹之物上……上有血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漆盘之上。谒者颤抖着揭开覆盖的粗布——赫然是几册厚厚的、边角被血浸透发黑的账簿!最上面一册的封皮上,用暗褐色的、显然是干涸血迹写成的几个歪斜大字,触目惊心:

“河东赋税真册,赵霸吞天铁证!”

朝堂彻底炸开了锅!连素来沉稳的卫青,瞳孔也猛地一缩!赵霸如遭雷击,彻底瘫软如泥,口中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绝望。卫桓更是面如死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刘彻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冕旒剧烈晃动!他死死盯着那染血的账簿,尤其是封皮上那刺眼的血字,胸膛剧烈起伏。那血迹,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本就敏感多疑的神经!巫蛊的阴影与贪腐的铁证交织在一起,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暴虐之火!

“呈……上来!”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谒者膝行上前,高举漆盘。刘彻一把抓过最上面那册账簿,粗暴地翻开。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河东郡历年赋税出入。然而,关键之处,墨迹却被大片大片晕开的暗红血渍所覆盖、篡改!原本应上缴国库的数字旁,被血污硬生生涂抹、添加,变成了指向赵霸贪墨的“铁证”!那刺目的红,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无声地控诉着滔天罪恶。

“血……血……”刘彻的手指抚过那暗红的污迹,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仿佛触摸到了冤魂的哭泣。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死死钉在瘫软如泥的赵霸身上:“赵霸!你还有何话说?!”

“陛……陛下……臣冤枉!这是陷害!天大的陷害啊!”赵霸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额头在金砖上撞出血痕,“账簿……账簿定是被人动了手脚!这血……这血……”

“陷害?”刘彻怒极反笑,那笑声却比寒冬更冷,“证据确凿,铁案如山!还敢狡辩?!来人!”他猛地将染血的账簿狠狠掷于阶下,正砸在赵霸面前,溅起几点暗红的碎末!

“将赵霸革职,打入诏狱!由绣衣直指使江充亲自鞠问!彻查河东赋税亏空及巫蛊流言!一应涉案人等,无论牵涉何人,严惩不贷!”森寒的旨意如同冰雹砸落,字字千钧。

“臣遵旨!”江充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躬身领命,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

数名如狼似虎的期门武士应声而入,铁钳般的大手架起瘫软如烂泥的赵霸,粗暴地向外拖去。赵霸绝望的哀嚎和求饶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凄厉回荡,渐渐远去。经过卫桓身边时,他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了卫桓一眼,无声地嘶吼着:“卫桓!你害我!卫氏……好狠!”

卫桓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撑着才未瘫倒。

一场看似针对赵霸的廷议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落幕。然而,殿内群臣心中无不凛然。谁都清楚,赵霸不过是开始。风暴的矛头,在江充的推波助澜和那本诡异出现的染血账簿引导下,已隐隐指向了更深、更庞大的阴影。卫青如山岳般沉默地伫立着,浓眉紧锁,目光深邃地望向御座上那道被冕旒阴影笼罩的身影,又扫过阶下江充那阴鸷而志得意满的侧脸。帝国的根基,在这无声的博弈与猜忌中,正悄然开裂。

散朝的钟磬声沉闷地响起,回荡在未央宫上空。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涌出森严的宫门,人人面色凝重,脚步匆匆,唯恐沾染上丝毫是非。张禹亦混在散朝的官员随从人流中,低着头,随着人潮机械地移动。他脸色苍白,双手在宽大的袖中紧握成拳,微微颤抖。方才殿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天子震怒的威压,赵霸被拖走时绝望的哀嚎,尤其是那本染血的账簿封皮上刺目的血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当那账簿被谒者捧入大殿的瞬间,他几乎停止了呼吸!那封皮上的血字……那熟悉的、带着不屈与绝望的暗褐色……他认得!那是李然在祠堂废墟中,紧握着父亲遗书时,指尖被碎裂玉珏划破流出的血!李然竟以自身之血为墨,完成了这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悲愤与震撼如同巨浪冲击着张禹的心房,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冲上前去。此刻,他只觉得胸口窒闷,一股混杂着敬佩、悲怆与对那滔天权势巨大压力的寒意,在四肢百骸间蔓延。

他随着人流,茫然地走过横跨护城河的石桥。桥下浑浊的河水缓慢流淌,倒映着宫阙森然的影子。桥头,几株老槐树在暮春的风中簌簌作响,细碎的白色槐花如同雪片般无声飘落。一片花瓣打着旋,轻轻沾在他的肩头。张禹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拂去那片柔弱的白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巍峨未央宫阙的飞檐斗拱,在夕阳余晖中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仿佛要将整个长安城都吞噬进去。

那阴影之下,是天子不可测的猜忌,是江充毒蛇般的窥伺,是卫氏盘根错节的权势……而李然,还有他们这些渺小的复仇者,如同在巨兽脚下挣扎的蝼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张禹。他想起太学寒窗苦读的岁月,想起老师教导的《春秋》大义……然而眼前这污浊血腥的现实,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堂,将他所有的信念都击得粉碎。他喉头哽咽,望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显得无比冰冷的宫阙,一首悲凉沉郁的歌谣,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涌出,化作低沉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吟哦:

廷议声喧朝堂上,

忠言难达帝王旁。

权臣遮天民心丧,

春秋一叹命何长?

这《廷议叹》,字字泣血,道尽了士人的无奈与对天命的叩问。张禹吟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无数希望与生命的宫阙,紧了紧身上的深衣,决然地转身,身影汇入长安城华灯初上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唯有那片被拂落的槐花,在尘埃中打着旋,最终被无数匆忙的步履,无情地碾入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