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在深秋的暮色里,流淌得格外沉缓。浑浊的水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如同一块巨大而冰冷的生铁。两岸枯黄的芦苇丛,在萧瑟的寒风中无力地起伏,发出沙沙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的低语。冰凉的雨丝时断时续,无声地融入浑浊的河水,更添几分刺骨的湿冷与死寂。
李然如同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在茂密无边的芦苇荡深处,艰难地跋涉。冰冷的泥水没过脚踝,每一次抬腿都重逾千斤。左肋下,被卫府护卫环首刀刺穿的伤口,虽经他草草撕下衣襟捆扎,此刻却如同燃烧的炭块,灼痛着每一寸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带出浓重的血腥气。鲜血早已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混合着泥水,在脚下拖出一道断断续续、暗红发黑的痕迹,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引线。
寒冷,无孔不入的寒冷,从湿透的衣物侵入骨髓,与伤口的灼热形成冰火交织的酷刑。他的意识在剧痛与失血的眩晕中浮沉,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成晃动的光影。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这具残躯,从卫府的重围中,从长安城密布的天罗地网里,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到这里的。只记得最后撞破卫府高墙时,那冰冷的刀锋刺入身体的瞬间,以及……云娘诀别时那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齿缝间挤出。李然猛地扶住一丛粗壮的芦苇杆,才勉强没有栽倒。冰冷的苇叶划过他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灰黄色的死亡之泽。
就在这恍惚的瞬间,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不再是冰冷的灞水芦苇,而是河东李氏祠堂!暴雨如注,鞭挞着残垣断壁!松脂残火在血水中挣扎摇曳,映照着满地狼藉的牌位和……父亲李广义倚着倾倒香案的尸体!那双怒睁的、凝固着无尽悲愤与不甘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时空的阻隔,死死钉在李然灵魂深处!“然儿……血债……当偿!恨!恨!恨!”父亲遗书中那泣血的字句,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景象猛地切换!长安西市石牌坊!阴冷的雨巷!张禹被绣衣使者如同死狗般拖行!他猛地转头,口中喷涌着鲜血,那带血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锁定街角阴影中的自己!然后……那无声无息、毒蛇般刺出的剑光!噗嗤!血花迸现!张禹的身体猛地僵住!他艰难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冰冷的石板上,一笔一划,写下那扭曲却刻骨的两个血字——“卫桓”!随即,他仰起头,带血的唇齿间挤出那首悲怆绝伦的《忠魂叹》:
忠魂散,天地悲,
春秋义理叹命微。
权臣未诛民心碎,
血染长安志不归!
歌声未绝,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垂下……鲜血在身下洇开……那绝望的红,如同张开的巨口,要将李然吞噬!
“子渊兄——!”李然发出一声嘶哑的悲吼,伸手抓向虚空,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雨水和飘摇的苇絮。
幻象并未停止!朔方城废弃的烽燧!昏黄的羊油灯下!云娘蜷缩在冰冷污秽的地面!素衣染血,遍体鳞伤!那个面目可憎的管事揪着她的头发,狞笑着!耳光响亮!她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明亮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却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琉璃……然而,在那死灰的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她死死盯着门外自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无声的警示:“账簿已毁!快走!报仇!” 然后,是那管事疯狂的拳脚,她如同破碎的布袋般翻滚……最后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自己,直到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云娘——!”李然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碎!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浑浊的泥浆混合着血水溅起。冰冷的泥水浸透膝盖,刺骨的寒意反而让他混乱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滚烫的泪水。
赵霸……赵霸死了。被卫青以军法下狱,最终难逃一死。仇人之一授首。卫桓……卫桓重伤垂危,生死难料。似乎……似乎仇报了?可为何……心中只有一片无尽的荒凉与空洞?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张禹死了,血染长安牌坊,临死前唱着《忠魂叹》,用生命写下了仇人的名字!云娘死了,在污秽的耳房里受尽酷刑,用最后的眼神警示自己逃离,用沉默守护了秘密!老刀……那个独眼老兵,为了送出那本账簿副本,单人独骑冲向塞外追兵,生死未卜,十有八九……也已埋骨黄沙!还有……祠堂里那些甚至来不及看清面孔的族人……
为了一个赵霸,一个重伤的卫桓,付出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这些忠诚、热血、不屈的灵魂,如同燃尽的烛火,一个个在他眼前熄灭。而真正的元凶巨恶——那盘踞在未央宫深处的猜忌,那依附在卫氏大树上的庞大毒瘤,那借着巫蛊之名疯狂噬咬的酷吏江充……依旧稳如泰山!巫蛊之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赵霸案和卫桓遇刺,如同被浇了油的烈火,在江充的操纵下,烧得更加炽烈!长安城内,每日都有新的“巫蛊”被“发现”,新的“逆党”被投入诏狱,哀嚎遍野,冤魂无数!他李然耗尽心血、牺牲所有挚友换来的,不过是这恐怖漩涡中微不足道的一丝涟漪!甚至……可能间接成了江充铲除异己、扩大冤狱的棋子?
“值得吗?”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在他心底嘶嘶作响。祠堂废墟中立下的血誓,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讽刺的笑话。“山河破碎家何在,血债当以智还……”《血誓谣》的词句在脑海中回响,却再也激不起半分热血,只剩下无尽的苦涩与迷茫。智?在绝对的力量与权势面前,个人的智谋,如同螳臂当车,最终只落得粉身碎骨,累及无辜!这血债……偿了吗?这仇……报了吗?父亲,列祖列宗,子然……无能啊!
“哗啦……哗啦……”一阵轻微而规律的划水声,穿透芦苇丛的沙沙声和雨声,传入李然耳中。他猛地警醒,强忍伤痛,透过密密的苇杆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河汊里,一条简陋的舢板正缓缓划过。船上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渔夫,正费力地摇着橹。船头堆着几尾刚从水中捞起的、犹自挣扎的鲤鱼,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微弱的银光。老渔夫显然收获不错,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疲惫,一边摇橹,一边望着阴沉的天色,口中低低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曲调沉缓的民谣:
月月赋,日日徭,
官仓老鼠肥如枭。
良田尽入豪强手,
小民唯余一把蒿!
天高高,地遥遥,
何处寻得命一条?
歌声苍凉悲苦,带着底层百姓最深的无奈与麻木,顺着湿冷的河风飘荡。正是李然初归河东时,在祠堂废墟外听到的那首!这歌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李然记忆的闸门。
他想起了祠堂外那几个愁苦的农人,抱怨着催命的赋税,恐惧着如狼似虎的豪奴。想起了槐树下,张禹吟诵《长安叹》时,士子们敢怒不敢言的压抑。想起了灞水边,百姓听到“木偶藏,咒君王”时瞬间惨白的脸。想起了边塞军营,士兵们椎牛飨士时,被《边塞谣》勾起眼中压抑的怒火……
这天下,苦赵霸、苦卫桓、苦江充久矣!民怨早已沸腾如鼎!他李然的血仇,不过是这滔天民怨中一滴不甘的血泪!他以为自己在复仇,在抗争,可最终,除了又添上张禹、云娘、老刀几条性命,让这灞水多了一缕飘荡的冤魂,让那巫蛊之狱多了一个被车裂的“逆贼”,他又改变了什么?撼动了什么?
“忠孝两难……”张禹在《长安叹》中的悲鸣,此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然心头。为报家仇,他舍弃了儒家所重的“忠”——一次次伪造文书,扰乱朝纲;他也未能保全“孝”——未能手刃元凶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反而让家族最后的血脉即将葬身在这冰冷的泥沼。忠孝皆失,血仇未竟,盟友尽殁……这,就是复仇的代价吗?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凉与虚无感,如同冰冷的灞水,瞬间淹没了李然。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两件紧紧贴身的物事。
一件,是那本被血浸透、又被泥污沾染的《李氏宗谱》残本。粗糙的封皮,冰冷的触感,仿佛握住了家族最后一点余温。封面上“李氏”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另一件,是父亲留下的那枚祖传玉佩。玉佩温润,雕刻着古朴的夔龙纹。这是李家世代相传的信物,象征着血脉的延续与家族的荣光。此刻,玉佩的边缘,沾着一抹暗红的血渍,那是他在祠堂废墟中,紧握父亲遗书时,指尖被碎裂玉珏划破留下的印记。也是他伪造那份染血账簿时,刺破手指,以血为墨的凭证!这血,是李家的血,是复仇的印记,也是……毁灭的引信。
“父亲……列祖列宗……”李然将冰冷的玉佩紧紧贴在滚烫的额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流淌。“儿……尽力了……”他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绝望。所有的筹谋,所有的智计,所有的牺牲,最终都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丝回响都未曾激起。这乱世,如同一架庞大而无情的碾盘,个人的爱恨情仇,家族的兴衰荣辱,在它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哗啦……”又一阵寒风卷过芦苇丛,带来远处模糊的人声和金属甲叶碰撞的声响!追兵!李然浑身一凛,挣扎着想要站起,左肋的剧痛却让他眼前一黑,再次重重跌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绝望,如同这深秋灞水,冰冷刺骨,无边无际。
他躺在泥泞中,望着灰暗压抑的天空。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谣,不再是老渔夫苍凉的调子,而是云娘在灞水边,立于岩石之上,用那清亮而怨毒的嗓音,如同远古巫觋的诅咒般吟唱的《灞水怨》:
灞水流,怨声起,
贪官污吏遮天日!
民心怒,天命惩,
忠魂未散誓不息!
歌声在脑海中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悲怆,仿佛来自幽冥的召唤。忠魂……未散……誓不息……李然沾满泥泞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在身下冰冷的泥地上划动着。不是在写字,更像是一种濒死的、本能的抓挠。指尖传来的冰冷与粘腻,如同死亡本身的触感。
远处的追捕声,似乎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