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1章 梁蔚之殒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咸阳宫阙,巍巍乎压覆八荒。夜漏将尽,宫门次第洞开,百官鱼贯而入。深衣玄黑,玉组铿锵,依爵秩高低,于丹墀下分班肃立。铜鹤香炉吐纳青烟,缠绕蟠龙金柱,却驱不散廷堂间那无形的肃杀。

侍中梁蔚,年近而立,立于中阶。其人清癯,目光如炬,正是纵横术浸淫日久养出的锐气。值此秦并六合、宇内初定之时,陛下广纳降臣,以安天下。梁蔚出班,持白玉笏板,朗声进言:“陛下威加海内,德服四夷。今赵地初附,其贵胄惶惶,如惊弓之鸟。臣闻:‘连横以破纵,交远而制近。’当以厚爵显位羁縻其首,示陛下仁德,使其心归附,则赵地可安,余烬难燃。”

其言切中肯綮,条理分明。始皇帝高踞御座,冕旒垂珠,虽龙颜隐于十二旒后,那微微颔首之态,已是莫大嘉许。廷堂之上,一片低微的附和赞许之声。

然一人目光如冰,直刺梁蔚脊背。廷尉赵大人,獬豸冠下,面色阴沉如铁。梁蔚之才,陛下之赞,皆如芒刺在背。待梁蔚礼毕归班,赵大人手捧一卷帛书,越众而出,声震殿宇:“陛下!臣有本启奏!郎中梁蔚,其心叵测,实乃国之大蠹!”

满殿死寂。赵大人戟指梁蔚,字字如刀:“臣得密报,梁蔚暗通楚国余孽!此有书信为凭,言及荆轲壮士刺秦之憾事,更欲效法,行大逆之举!” 他抖开帛书,其上一枚血色楚凤纹印,触目惊心。荆轲之名一出,陛下御座之上气息骤冷,满殿百官,无不股栗。

梁蔚心头剧震,面上却沉静如水。他知此乃构陷,赵大人嫉恨久矣,必是伪造。他再出班,持笏躬身:“陛下明鉴!此印信粗陋,纹路呆滞,显系伪造。赵大人所言‘效法荆轲’,更是无稽之谈!臣昔日献策,使赵国贵胄归心咸阳,此乃‘连横’之术,破山东诸国合纵之谋,人所共知。赵大人以此构陷,岂非自证其诬?此等栽赃伎俩,欲乱我大秦朝堂,其心可诛!” 他目光灼灼,环视群臣,“敢问赵大人,既言密报,密报者何人?既得书信,书信自何处截获?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何以取信于陛下与诸公?”

梁蔚辩才滔滔,直指要害。殿中气氛微妙,已有大臣面露疑色。赵大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厉声喝道:“梁蔚!休逞口舌之利!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陛下!此獠巧言令色,惑乱朝纲,正合其纵横家‘妖言惑众’之本色!请陛下明断,将此逆贼交廷尉府,依律彻查!”

始皇帝沉默如渊,冕旒珠玉轻颤,终是缓缓吐出一字:“准。”

梁蔚如坠冰窟。法网之下,纵有苏张之舌,亦难敌权势之威。两名虎贲甲士如狼似虎上前,剥其官服,夺其冠笏,将他双臂反剪,推搡着押出那金碧辉煌却冷酷如铁的咸阳宫。

廷尉府,阴森远胜宫阙。玄色墙壁吸尽天光,唯余壁上青铜刑具,映着幽暗灯火,泛着瘆人的寒芒。梁蔚被强按跪于冰冷石地。廷尉赵大人端坐案后,獬豸冠在阴影中更显狰狞。数名廷吏肃立两旁,面如生铁。

“罪人梁蔚!” 一名廷吏展开竹简,声音平板无波,宣读判决:“查,郎中梁蔚,私通楚逆,图谋不轨,证据确凿。依我大秦《法经》,‘谋叛者,腰斩,弃市,家产没官,父母、妻子、同产(兄弟)无少长皆弃市’,是为连坐!今判:梁蔚父母、幼弟,处以车裂之刑!梁蔚本人,削去士籍,黥面,发配北疆长城戍所,终身苦役!”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砸在梁蔚心上。车裂!父母幼弟!他目眦欲裂,挣扎欲起:“赵高!奸贼!构陷忠良,残害无辜!此仇不共戴天!” 枷锁碰撞,铮然作响。

赵大人冷笑起身,踱至梁蔚面前,俯视这阶下囚:“忠良?纵横之术,不过摇唇鼓舌,搅弄风云的邪说!陛下‘焚诗书,坑术士’,正为涤荡尔等妖言!说!你私藏的那些苏秦、张仪的禁书竹简,在何处?”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焚书坑儒的凛冽杀意。

“赵大人!” 一个压抑着颤抖的女声自堂下角落响起。众人望去,见一素衣女子,正是咸阳东市“兰芷居”酒肆掌柜梅玲。她不顾廷吏阻拦,跪伏于地:“大人明鉴!梁蔚昔日虽习纵横之言,然自入秦以来,忠心耿耿,献策安邦,人所共见!岂会行此大逆?求大人念其微功,网开一面,免其家人酷刑!”

“梅玲?” 赵大人眯起眼,认出这曾与梁蔚有过婚约的女子,嘴角勾起残忍弧度:“你一介楚女,经营酒肆,竟敢为叛贼求情?莫非……你便是那传递密信、私藏禁书的楚逆同党?来人!将此女一并拿下,细细拷问!”

廷吏如狼似虎扑上。梅玲脸色煞白,却倔强地昂着头,眼中是对梁蔚深切的痛惜与对赵大人毫不掩饰的恨意。梁蔚心如刀绞,嘶吼道:“赵高!此事与她无关!冲我来!” 然而他的怒吼,在冰冷的法条与廷尉的权势面前,微弱如风中残烛。赵大人拂袖:“押下去!明日市肆,明正典刑!”

翌日,咸阳市肆。平日喧嚣的街巷,此刻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黔首们被迫聚集于此,面色惶恐。卖羊羹、黍饭、麦粥的食摊仍在,热气袅袅,香气却混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歌姬瑟声早已断绝,唯有刀币偶尔碰撞的微响,衬得此地更加死寂。

五辆狰狞的刑车,以粗大铁链相连,静静停在市心。梁蔚的父母,一对鬓发斑白的老人,神色木然,眼中是阅尽沧桑后的悲凉。幼弟梁信,不过总角之年,小脸惨白,身体抖如筛糠,口中犹自喃喃呼唤着“阿兄”。梁蔚身披重枷,被甲士死死按跪于最前方,双目赤红,几欲滴血,口中铁制的衔枚,堵住了他所有的悲鸣与诅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被如待宰牲畜般绑缚于刑车之上。

监刑官冷酷挥手。五匹披甲烈马在鞭笞下同时扬蹄嘶鸣,猛地发力向五个方向狂奔!

筋肉骨骼被巨力生生撕裂的闷响,短暂而恐怖地压过了一切。血雾瞬间弥漫开来,浓重的铁锈腥气盖过了所有食物的香气。断肢残躯随着铁链的绷直与松弛,在尘埃中滚落。人群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惊呼与呕吐声,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死寂吞没。梁母一只枯槁的手,至死仍朝着幼子的方向虚抓。

梁蔚眼前的世界彻底变成一片血红。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痉挛,一股腥甜涌上,竟硬生生咬碎了口中的铁枚,混合着鲜血喷出!额头重重砸向冰冷的地面,一下,又一下,直至皮开肉绽,鲜血模糊了黥面的刺青,也模糊了整个世界。痛!比廷尉府的枷锁沉重万倍,比黥面的刻刀锋利千倍!这痛楚烙入骨髓,焚尽神魂。

“罪人梁蔚,押赴北疆,筑城至死!” 冰冷的声音宣判他余生的归宿。

沉重的木栅囚车,在甲士押解下,碾过咸阳的尘土,一路向北。车辙深深,如刻在梁蔚心头的血痕。暮色四合,囚车行至北郊岔路。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奔来,被押送甲士粗暴推开。

是梅玲。她鬓发散乱,脸上犹有泪痕与尘土。她不顾甲士呵斥,扑到囚车边,将一物奋力塞入梁蔚染血的囚衣之中。指尖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

“蔚……活下去!” 她声音嘶哑,字字泣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乃……苏子《揣》《摩》残篇……勿忘今日之血!” 言罢,她深深看了梁蔚一眼,那目光中有旧情,有痛楚,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随即被甲士强行拖开。

梁蔚麻木的手指,在囚衣内触到那冰冷坚硬的竹片。是书!是禁书!是足以再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禁书!更是梅玲以命相托的星火!

囚车辘辘,北出关中平原,渐入黄土高原的莽莽沟壑。北望,长城,这巨龙般蜿蜒在更北方苍凉山脊上的庞然巨物,虽不可见却沉重地压在心头。此行的终点——戍所,便如猛兽巢穴,蹲伏于那条巨龙阴影笼罩的苦寒之地。

夜已深沉,北地寒风如刀,割裂皮肉。梁蔚蜷缩在充斥着汗臭、血腥与绝望气息的简陋窝棚角落,重枷未除,腕上铁链与木栅相连。同棚的刑徒早已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发出断续的呻吟。

他颤抖着,用尽残存的气力,自染血的囚衣内,摸出那卷以生命为代价递来的竹简。黑暗中,指尖缓缓抚过那一道道承载着古老智慧的刻痕。冰冷竹片,竟似有灼人的温度,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棚外,是连绵无尽、在黑暗中更显狰狞的长城轮廓。戍楼之上,秦军的火把在朔风中明灭不定,如同地狱入口飘荡的鬼火,冷冷地注视着蝼蚁般的罪囚。

血仇、酷法、流徙、背叛…………所有极致的痛楚与屈辱,在这一刻,于这幽暗污秽的角落,在那冰冷竹简的触感下,轰然汇聚、燃烧、沸腾!一股源自九幽地狱的寒意,混合着焚尽八荒的烈焰,自梁蔚骨髓深处炸开!

他死死攥紧竹简,几乎要将这承载智谋与仇恨的载体捏碎。染血的牙齿深深嵌入下唇,更多的鲜血溢出,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穿透棚顶的破败茅草,死死钉向那无尽黑暗中长城上跳动的秦军篝火。

那火光,是仇敌权势的象征,亦是焚毁他一切的业火!

“赵高……” 两个字,裹挟着血沫,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破碎,却蕴含着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无法洗刷的怨毒与决绝。每一个音节,都似淬了剧毒的利刃。

“今日之血,百倍偿之!”

“吾必以纵横之术……碎汝骨,噬汝心,毁汝所有!”

“纵使身堕无间……此仇必报!”

寒风呜咽着卷过窝棚,如同万千冤魂的悲鸣应和。黑暗中,梁蔚染血的脸庞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燃烧着比戍楼鬼火更为炽烈、更为幽深的复仇烈焰。那火,以血为油,以恨为薪,焚心蚀骨,不死不休。一卷残简,一个废人,于此酷寒北疆,向那煌煌大秦的滔天权势,发出了无声而最凄厉的战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