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之北,寒山裂骨。地窍深处,血泉如沸。
赤浪滔天,腥风卷地。九首蛇尸横亘于渊,颈断处污血喷涌,其势如天河倒倾,其声若万鬼同哭。血泉翻涌,冲蚀山岩,腥秽之气凝为黑雾,蔽日遮天。那九颗狰狞巨颅,虽已离颈,犹自狰狞怒目,蛇瞳幽绿,死死钉在渊畔那踏着禹步的伟岸身影之上——人王姒禹。
“咚——!”夔牛巨鼓震响。鼓面乃东海夔兽之皮,其声如雷,震荡四野,声波所及,黑雾稍退。禹王赤足踏于滚烫血岩,步罡踏斗,足下烙印玄奥符文,步步生光,如星辰坠地。这便是禹步,沟通天地,镇压幽冥。他手中青铜巨钺高举,钺身刻满蝌蚪般的共工古文,寒光凛冽,直指蛇尸。
“相柳!尔祸乱九州,壅塞百川,其罪当诛!今断尔九首,永镇血泽,神魂禁锢,不得复生!”声如洪钟,压过血浪嘶吼。禹王身后,九名巫觋,身披玄鸟羽衣,脸上覆着森然傩公面具。那面具非木非铜,乃是采不周山阴寒铁所铸,状若饕餮,口衔獠牙,眼窝深陷,内嵌辟邪黑玉。巫觋随鼓点起舞,动作古拙如金石交击,手中骨杖划破腥风,口中吟哦着自洪荒传来的驱邪古咒。此乃商周大傩之仪,沟通神鬼,震慑邪灵。
然相柳之怨,岂肯甘休?“姒——禹——!”非人非兽的咆哮自九颗断颅中同时炸响,血泉骤然狂暴!一股浓稠如实质的怨戾黑气,裹挟着刺骨阴寒,自断颈处冲天而起,竟化作九条狰狞黑龙,直扑禹王!黑气过处,虚空凝结霜花,巫觋手中骨杖哀鸣欲裂。
“呃啊——!”首当其冲的一名巫觋,傩公面具上辟邪黑玉“噗”地碎裂!黑气如活蛇般钻入其七窍。巫觋身躯剧震,羽衣瞬间化作飞灰,裸露的皮肤急速肿胀、发黑、溃烂,冒出滋滋青烟。他喉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怪响,双手疯狂抓挠自己的胸膛,血肉模糊间,竟有细小惨白的蛇影在溃烂的皮肉下钻拱!不过数息,那巫觋便化作一滩冒着黑泡的污浊脓血,渗入脚下滚烫的岩石,只余那残破的傩公面具,“当啷”一声跌落血泊。
“孽障!”禹王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手中巨钺雷霆万钧般劈落!“镇!”钺刃寒光暴涨,蝌蚪古文次第亮起,化作九道粗大金光锁链,缠绕上那九条怨气黑龙。黑龙嘶吼挣扎,金链铿锵作响,火星四溅。禹王脚下禹步踏得地动山摇,额角青筋暴起,汗如血滴。
终究是人王伟力,金链一寸寸收紧,将咆哮的黑龙硬生生拖拽回九颗断颅之中!禹王一步踏至主颅之上,巨钺高高扬起,带着开天辟地之势,狠狠刺入蛇颅天灵!
“嗤——!”污血如瀑喷溅,巨颅被牢牢钉死在血岩之上!青铜钺柄兀自震颤不休,发出低沉嗡鸣,钺身符文流转,金光如牢笼,死死锁住颅内翻腾不休的怨魂。
“插钺示众!永镇此獠神魂!”禹王喘息如雷,声震四野。余下八名巫觋强忍惊怖,踏着愈加急促的傩舞步点,将八柄同样刻满符文的青铜短钺,奋力刺入其余八颗蛇颅。九柄青铜钺,如九根耻辱柱,将相柳九首钉在血泉之眼,任那污血冲刷,怨魂嘶嚎,亦无法挣脱。
然而,神魔之血,岂是凡物可拘?被钉死的污血再无冲天之势,却如滚沸的岩浆,沿着地裂疯狂蔓延。赤浪所过之处,焦土尽成泽国,腥臭泥沼咕嘟作响,吞噬一切生机。更诡异的是,那翻腾的血沼之上,瞬间绽放出无数妖异之花!
其花如血色睡莲,花瓣肥厚,状若人面,眉眼口鼻依稀可辨,神情或悲或怒,扭曲异常。花心处无蕊,唯有一张黑洞洞的巨口,开阖翕张,无声嘶嚎。缕缕稀薄的白气自血沼中析出,丝丝缕缕汇入那巨口之中。此乃人面蓇蓉,《山海经·西山经》有载:“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然此血泽所生,已然异变,食非子嗣,乃噬生灵之精魄记忆!怨气滋养下,瞬息花开百里,赤红妖艳,无声无息间,吞噬着相柳陨落之地残留的恐惧、痛苦与无边恨意。
禹王立于唯一未被血泽吞噬的高岩之上,玄色王袍下摆已被污血浸透。他望着脚下无边无际的血泽,吞噬大地的赤色妖花,以及那九柄在血浪中若隐若现、兀自嗡鸣的青铜钺。
“相柳……这便是你的诅咒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脚下,血沼翻涌,一个巨大的气泡缓缓升起,破裂,一张由污血凝聚成的、模糊而怨毒的人面一闪而逝,发出无声的尖啸,随即被新涌上来的血浪吞噬。
腥风卷过,带来血泽深处更加浓烈的恶臭。人面蓇蓉的花海在风中摇曳,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无声开合,仿佛在咀嚼着无形的哀嚎。禹王的目光扫过那九颗被青铜钺贯穿、在血浪中沉浮的巨大蛇颅。那些幽绿的蛇瞳似乎并未彻底熄灭,在血污的浸泡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弱却令人心悸的邪光。
血沼边缘,一块被污血浸透的岩石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蔓延。裂痕深处,一点比周围血沼更加幽暗、更加粘稠的黑血,正极其缓慢地渗出,如同大地悄然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高岩之上,禹王握紧了拳。他身后,仅存的八名巫觋傩舞未停,但那古老的驱邪咒语,在无边血泽与万顷人面花海的死寂中,显得如此微弱。
血泉眼深处,被青铜钺死死钉住的主颅之内,一点沉寂的怨魂核心,在无尽的黑暗与剧痛中,捕捉到了岩缝里那丝新生的、同源而微弱的怨毒气息。
那沉寂的怨魂骤然跳动了一下,如同最深沉寒夜中陡然亮起的鬼火。一个饱含着万古恨意与无尽诅咒的念头,穿透了青铜符文的封印,无声地刺入这片新生血泽的每一寸污秽泥沼,每一朵人面蓇蓉的根茎,甚至那岩石裂隙中渗出的黑血:
“寻……吾……血……”
血泽之上,阴风呜咽,卷起浓重的血腥。万千人面蓇蓉的花瓣齐齐转向那岩石裂隙的方向,黑洞洞的巨口开合,仿佛在无声地应和。
九首虽钉,血诏已落。这以神魔之血为墨、以苍生苦难为纸的诅咒之书,第一笔,已然浸透大荒。其名,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