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岛的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烧焦的呛人气味和浓重的血腥。
海面上,织田家的士兵正在木下藤吉郎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后资产盘点”。还能修复的毛利家战船被拖走,标记为“待处理固定资产”;幸存的毛利水手被捆绑起来,登记为“新增劳动力资源”;海面上漂浮的兵器、甲胄,也一件不落地被打捞上来,归入“可回收物资”一类。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不像是一场大战的收尾,更像是一个大型商铺在清点年底的库存。
不远处,葡萄牙船长阿尔梅达正对着藤吉郎大发雷霆。他的旗舰“圣母号”的船舷被熏得漆黑,一面巨大的船帆被烧出了一个大洞,看上去狼狈不堪。
“猴子先生!你必须为我的船受到的损伤负责!你欺骗了我!你说的黄金呢?我只看到了一堆堆会爆炸的陶罐!”阿尔梅达的胡子因为愤怒而颤抖。
藤吉郎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羊皮纸文件,上面用葡萄牙语写得清清楚楚。
“尊敬的船长先生,请息怒。这怎么能是欺骗呢?”藤吉郎指着文件上的一行小字,“您看,根据我们签订的《第三方武装合作协议》补充条款第七条:‘在乙方(即贵方)船只遭受不可抗力的火焰攻击时,甲方(即我方)将启动‘战损保险’,按照受损面积支付维修费用,并额外支付一笔‘高风险环境作业补贴’。’所有的款项,夏原吉大人已经批准,回到堺港即可兑付。”
阿尔梅达抢过文件,瞪大眼睛看着上面的数字。维修费、补贴金,零零总总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远超过他这次出航的预期收益。他的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
“当然,”藤吉郎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关于黄金的情报失误,我深感抱歉。不过我刚刚俘虏了毛利家的一名高级将领,从他口中得知,毛利家真正的宝藏,藏在他们的主城吉田郡山城。下一次‘业务合作’,我保证,您会看到真正的金山。”
阿尔梅达的眼睛亮了,他拍了拍藤吉郎的肩膀,之前的怒气烟消云散。“我就知道,藤吉郎先生,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生意人!”
打发走贪婪的葡萄牙人,藤吉郎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了设在严岛岸边的临时指挥所。
帐篷里,被俘的小早川隆景被解开了绳索,赐予了座位。他没有受到任何虐待,甚至还有一杯热茶。但他看上去,比任何一个战俘都要憔悴。这位战国第一智将,此刻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藤吉郎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胜利者的傲慢,反而像一个前来拜访的老友。
“隆景大人,别来无恙。”
小早川隆景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轻蔑、不甘,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藤吉郎也不在意,他从身旁的木箱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书,放在隆景面前的矮几上。
“隆景大人,想必您也累了,我们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藤吉郎指着最上面的一份文件,“这是本次‘严岛项目’的最终审计报告。”
隆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份文件上。上面没有慷慨激昂的战报,只有一行行冰冷的数字:
“毛利家水军‘资产减值’评估:関船三十艘,小早船一百二十艘,总计账面价值清零。水军人员‘流失’三千四百人,其中一千二百人转为‘待安置劳工’……”
“织田家‘项目成本’支出:弹药损耗八千二百两,舰船租赁及保险一万一千两,己方人员伤亡抚恤三千三百两,策反及情报费用四千五百两……总计投入两万七千两。”
“项目‘预期收益’:濑户内海航道管理权,年预估收益五万两。接收船只及劳工等‘不良资产’再利用价值,约一万五千两。因本次行动导致的毛利家‘品牌价值’下跌,不可估量……”
小早川隆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一辈子都在研究兵法、人心、天时、地利,他何曾想过,一场决定西国霸权的合战,可以被这样解构成一张冷酷无情的财务报表。
“你……你想说什么?”隆景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想说,隆景大人,根据这份报告,毛利家在事实上,已经‘破产’了。”藤吉郎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你们最重要的‘核心资产’——水军,已经没了。而你们,还欠着株式会社一笔因这场战争而产生的巨额‘债务’。”
他将另一份文件推到隆景面前。
“这是经略大人亲自拟定的‘债务重组与收购方案’。”
隆景拿起那份文件,上面的条款,和当初安国寺惠琼带回来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措辞更加不容置疑:
一、毛利家即刻放弃所有领地的军权、治权及税权,交由大明日本株式会社代管。
二、毛利家所有武士,就地解散,由株式会社进行“再就业”培训,考核合格者可被聘用为各地安保人员或仓库管理员。
三、毛利辉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等家族核心成员,可保留家名及少量私产,并被授予“株式会社中国地区分部高级顾问”头衔,享受一定比例的年终分红。
“这是……要我毛利家,永世为奴!”吉川元春在一旁被绑着,看到这些条款,目眦欲裂,疯狂挣扎起来。
小早川隆景却异常平静。他放下了文件,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的先祖毛利元就的遗训:“百万一心”。那是毛利家赖以生存的灵魂。而现在,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猴子,代表着那个更可怕的明国人,要的不是他们的命,而是他们的魂。
他们要把“武士”这个身份,从他们身上彻底剥离,把他们变成一群会计算、会管理的商人。
这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感到屈辱。
“我若不签呢?”隆景轻声问。
藤吉郎笑了笑,笑容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陈述。“那株式会社只能启动‘破产清算’程序了。织田家的大军,会踏平整个安艺国。到时候,毛利家所有的一切,包括你们的姓名,都会被从这片土地上抹去。经略大人不喜欢无序的暴力,但为了保证‘市场’的健康稳定,清除‘恶意坏账’是必要的。”
小早川隆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睁开眼,死死地盯着藤吉郎,似乎想从这张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但他失望了。藤吉郎的眼神,平静而坚定,那是一种彻底贯彻了上级意志的眼神。
最终,隆景惨然一笑。
“我签。”
他拿起笔,在那份决定了毛利家未来的文件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当最后一笔落下时,这位战国第一智将,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
京都,经略府。
张伟同时看完了两份报告。一份是木下藤吉郎发来的《关于严岛项目成果暨毛利家资产收购的报告》,上面不仅有详细的战果,还有一份堪称完美的利润分析表。
另一份,则来自纪伊国,报告了根来众与熊野地区的杂贺众,因为争夺被烧毁山林的木材贩卖权,已经发生了数场大规模的火拼。本是铁板一块的反信长势力,因为一个“烧山”的商业行为,自己先打了起来。
“大人,这只猴子,真是个天才。”沈炼在一旁由衷地赞叹,“他不仅完美执行了您的计划,甚至还超额完成了‘利润指标’。”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没有被‘武士道’这种过时的东西束缚住而已。”张伟放下报告,走到巨大的地图前,“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他能为公司创造多少利润。藤吉郎,显然已经悟到了这一点。”
蓝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知道打胜仗了,高兴地嚷嚷:“大人!西边那群水耗子解决了,东边那老虎和龙也快斗完了吧?咱们是不是该准备动手,把他们一锅端了?”
“不急。”张伟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川中岛的位置。“最好的食材,需要耐心等待。等他们互相放干了血,肉质才会更加鲜美。”
就在这时,一名锦衣卫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东国急报!”
他呈上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密函。
张伟拆开信,迅速浏览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有意思。”
“怎么了大人?”蓝玉好奇地问。
张伟将信递给夏原吉,淡淡地说道:“甲斐之虎,出笼了。”
信上的内容,让夏原吉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出现了一丝波动。
武田信玄,在将整个相模国刮地三尺之后,以惊人的速度回师。但他并没有直接奔赴川中岛与上杉谦信决战。
他,兵锋一转,绕开上杉军的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越后国的春日山城!
上杉谦信倾巢而出,后方极度空虚。武田信玄这一招,狠辣、精准,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怎么敢?!”蓝玉失声叫道,“他疯了吗?他的儿子还在川中岛被上杉谦信的主力围着!他这是围魏救赵?不,这是换家啊!”
“他不是疯了,他是赌徒。”张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他赌上杉谦信会为了保住老巢而回援。他要用一座空城,换取他儿子在川中岛的生机,以及整个战争的主动权。”
被逼到绝境的猛虎,亮出了他最锋利的爪牙。
“大人,我们的‘风险对冲模型’,出现了意外变量。”夏原吉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道,“武田信玄此举,打破了平衡。如果上杉谦信回援,川中岛之围自解,我们的消耗战计划就失败了。如果不回援,春日山城失陷,上杉家根基动摇,我们在这条‘龙’身上的投资,将面临巨大亏损。”
整个计划,似乎因为武田信玄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疯狂一搏,而出现了巨大的变数。
张伟却笑了。
“夏会计,你忘了,我们是庄家。”
他走到桌边,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把这个,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川中岛,交给上杉谦信。”
沈炼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
纸上写着:
“春日山城,在你的资产负债表上,价值几何?是时候考虑资产置换了。甲斐,现在是无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