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意？”
龙金彪眼角肌肉狠狠一跳。
他死死盯着赵美兰，声音彻底变了调。
“赵总，你知不知道二百四十万美元是什么概念？”
“那不是二百四十块！是七百多万人民币！”
“我们把裤子当了都凑不齐！”
他的情绪彻底爆开，那股混迹江湖多年的沉稳气度荡然无存。
这个数字太吓人了。
它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雪山，压垮了龙金彪这辈子对金钱的全部想象。
他靠拳头和刀子搏杀半生，攒下的全部身家，在这条生产线面前，渺小如尘。
“我知道。”
赵美兰的回答，平静得可怕。
她越是这样，龙金彪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不同意？”
龙金彪“噌”地站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房间里来回兜圈，脚步重得地板都在颤。
“赵总，我敬你是个人物，但做生意不能靠做梦！”
“咱们得脚踏实地！”
“黑白电视机怎么了？现在谁家有一台黑白电视，那是祖坟冒青烟！我们只要能造出来，就不愁卖！”
“八十万美元，是多，但我们努努力，还有够着的可能！”
“可你非要一步登天去搞那个彩色的！”
他嘶吼起来，额角青筋一根根坟起。
“那不是做生意，那是赌命！”
“是把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押在这一把上！”
顾建军在一旁听得心脏狂跳，他从未见过龙金彪如此失态。
他想劝劝媳妇，让她别这么犟。
可话涌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赵美兰了，她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只能紧张地看着两人，手心攥出的汗，冰凉一片。
会议室里，除了赵美兰，唯一还保持着理智的，只剩下陈建华。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无比挣扎。
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赵总，龙爷说得……有道理。”
“从技术的角度看，彩色电视机的生产工艺、调试难度，都比黑白电视机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我们没有相关的技术储备，也没有足够的人才。”
“就算我们奇迹般买来了生产线，能不能顺利投产，都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他渴望挑战彩色技术。
但他首先是一个严谨的工程师。
他必须把足以让所有人粉身碎骨的风险，说出来。
这一下，连技术核心都提出了反对。
赵美兰，瞬间陷入了绝对的孤立。
她看着眼前这三个男人。
龙金彪，代表了资本面对未知时的恐惧与退缩。
陈建华，代表了技术在现实面前的审慎与客观。
而她的丈夫顾建军，则代表了普通人面对天方夜谭时的不解与担忧。
他们都没有错。
他们的反应，是这个时代任何一个正常人，最本能的反应。
错的，是她。
是她这个带着未来几十年记忆的怪物，思想已经远远地甩开了这个时代。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反问了龙金彪一个问题。
“龙爷，我问你，我们龙王厂，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龙金彪一怔，脱口而出：“当然是赵总你的脑子，还有陈工的技术。”
“不对。”赵美兰摇了摇头。
她伸出一根手指，无比清晰地竖在三人面前。
“我们最大的优势，只有一个字——‘早’。”
“早？”
“对，就是早。”
赵美兰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神锐利。
“因为我们比别人‘早’一步看到电子表的商机，我们才能在黑市里捞到第一桶金。”
“因为我们比别人‘早’一步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龙王一代’才能一炮而红，创造销售神话。”
“我们之所以能领先，不是我们比别人聪明多少，而是因为我们总能提前站到风口上！”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重。
“但是，这种‘早’的优势，正在被快速削弱。”
“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鹏城乃至全国，就会冒出无数个模仿我们的录音机品牌。”
“他们会抄袭我们的外观，模仿我们的营销，然后用更低的价格，来冲垮我们的市场。”
“到那个时候，录音机市场就会变成一片血海。”
“我们靠什么去赢？靠降价吗？那我们的品牌还有什么价值？”
龙金彪的呼吸一滞，他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赵美兰说的，就是必然会发生的未来。
“所以，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别人还在录音机这片红海里互相捅刀子的时候，开辟一个全新的，无人踏足的蓝海！”
“这个蓝海，就是彩色电视机！”
赵美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击穿人心的力量。
“你们只看到了买生产线要花七百万，却没有看到，一旦我们成功，它能带给我们七个亿，甚至七十个亿的回报！”
“你们只看到了技术上的困难，却没有看到，一旦我们攻克它，我们就将建立起无人可以撼动的技术壁垒！”
“黑白电视机？是，它能赚钱。但它赚的是今天的钱，是快钱！”
“我们辛辛苦苦建起工厂，最多也就领先别人一年半载。等那些国营大厂反应过来，他们能用雄厚的资本和技术，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我们！”
“我们选择黑白电视，就等于选择了一条看得见尽头的死路！”
“而选择彩色电视，我们选择的，是一条充满荆棘，但却通往星辰大海的活路！”
她死死盯住龙金彪，一字一顿。
“龙爷，你是个赌徒。但你以前赌的，是钱，是地盘。”
“而我今天要赌的，是国运！是未来！”
“我赌，未来十年，华夏国经济会腾飞！老百姓的口袋会越来越鼓！”
“我赌，未来十年，彩色电视机会取代黑白电视，成为每一个华夏国家庭的标配！”
“我赌，我们今天砸锅卖铁投下去的这七百万，在十年后，会变成一座谁也无法撼动的商业帝国！”
“这个赌局，你，敢不敢跟我一起上桌？”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龙金彪、陈建华、顾建军，三个人像是被一道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彻底懵了。
国运？
未来？
商业帝国？
这些词，太宏大，太遥远，像是只存在于神话里。
可从赵美兰的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让人灵魂颤栗的魔力。
她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那里面，仿佛真的映照出了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未来图景。
龙金彪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地重新升温，直至沸腾。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赵美兰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服他all in录音机，说服他搞那个疯狂的开业典礼。
事实证明，她对了。
她创造了一个商业奇迹。
那么这一次呢？
她会不会，再次创造一个比之前大百倍、大千倍的奇迹？
他的内心，在疯狂交战。
理智在尖叫：这太疯狂了，这是自寻死路！
而一种赌徒的本能，却在疯狂地咆哮：跟她赌！这个女人，值得你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去赌那一个传说中的未来！
他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拳头攥得死死的，骨节根根发白。
顾建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龙金彪的决定，将宣判这件事的生死。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终于，龙金彪抬起了头。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赵美兰。
然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顾建军的心，瞬间坠入无底深渊。
完了。
龙金彪看着赵美兰，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却异常清晰。
“赵总，你说的国运，未来，我信。”
“我也信，跟着你，能创造奇迹。”
“但是……”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笑，带着无尽的苦涩和疲惫。
“我跟不起了。”
“我龙金彪，烂命一条，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这些年攒下的家业，是我拿命换来的。”
“我可以拿它去赌，但我不能拿它去送死。”
“八十万美元的黑白电视机，是赌。我敢跟。”
“二百四十万美元的彩色电视机，是送死。我……不敢。”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吐出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豪情。
“赵总，对不住了。”
“这次，我龙金彪，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