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雪下了一夜,清晨起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李正站在宾馆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缓慢蠕动的车流,心里那份不安感并未随着新的一天到来而消散。昨夜祁同伟未接的电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今天还有硬仗要打。按照计划,他要继续带队拜访几家大型企事业单位的后勤部门。这另辟蹊径的集团采购路线,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关键。
第一家是省交通设计院。接待他们的是后勤科的副科长,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听完李正和企业代表的介绍,他翻看着产品资料,眉头一直皱着。
“李市长,不是我们不支持地方发展。”副科长放下资料,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你们的产品,价格是有优势。但我们是设计院,采购东西,尤其是电器类,首先考虑的是品牌信誉和长期使用的稳定性。丰庆……说实话,以前没怎么听说过。万一出了问题,耽误工作,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话说得很直白,也很现实。李正没有气馁,耐心地解释他们如何严把质量关,如何建立售后体系,甚至提出可以先提供少量样品供他们试用。
副科长不置可否,只是说:“这样吧,资料我们先留下,需要的时候会联系你们。”
几乎是礼貌的逐客令。
从设计院出来,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同行的企业代表,脸上已经露出了沮丧的神色。李正心里也沉甸甸的,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拍了拍那位代表的肩膀,语气坚定:“别灰心,这才刚开始。一家不成,我们就跑十家!总会遇到识货的!”
他的镇定和决心,稍稍稳定了军心。一行人顶着风雪,又走向下一家单位。
就在李正带着队伍在省城的冰雪中艰难开拓市场时,岩台山深处,一场改变祁同伟命运的交易,正接近尾声。
几天前,他寄给高育良的那封措辞谦卑、充满“悔悟”的信,似乎起了作用。高育良给他回了个电话,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和,带着师长的关切:
“同伟啊,信我看了。你能认识到过去的一些不足,这很好,说明在基层确实得到了锻炼,成长了。年轻人嘛,走点弯路不怕,关键是知道回头。”
高育良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话里话外暗示,只要他“态度端正”,“机会还是有的”。同时,他也再次委婉地提到了梁璐,“梁璐同志对你,其实还是很关心的。”
祁同伟握着电话,听着那头熟悉的声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但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感激:“谢谢老师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挂了电话,他在冰冷的宿舍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窗外是莽莽雪山,室内是他粗重的呼吸声。他知道,那一步,终究是要迈出去了。尊严、骄傲、爱情……所有他曾经视若生命的东西,在残酷的现实和权力的碾压下,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
他想起孤鹰岭那三颗子弹,想起陈阳决绝的沉默,想起红星派出所这看不到尽头的日子……一股混合着绝望、愤怒和自暴自弃的情绪,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拨通了梁璐的电话。这一次,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出来的疲惫和脆弱:
“梁处长,我是祁同伟……您上次说的……我考虑清楚了。以前是我不懂事,辜负了……辜负了您的好意。我……我愿意写检讨,承认错误。只希望……希望组织上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电话那头的梁璐,似乎并不意外,沉默了几秒钟,才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胜利者的慵懒和施舍:“想通了?早这样不就好了?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行吧,你把检讨写好,交给你们县局。后面的事情,我会安排。”
没有多余的废话,交易达成。祁同伟放下电话,浑身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没有感到解脱,反而有一种更深的、坠入无边黑暗的冰冷感。他知道自己亲手扼杀了那个曾经骄傲的自己,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为理想和正义而战的祁同伟,他成了权力脚下一条摇尾乞怜、等待施舍的狗。
他开始写那份“深刻”的检讨。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他自己的灵魂。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年少轻狂”、“好高骛远”、“不理解组织苦心”的典型,将之前所有的坚持和抗争,都定义为“思想不成熟”和“个人主义膨胀”。他痛心疾首地表示,经过在岩台山的“锻炼”和“反思”,终于认识到了错误,恳请组织宽恕,并“渴望回到更能发挥作用的岗位,将功补过”。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扔下笔,冲到院子里,扶着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凉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在脸颊上冻成了冰痕。
几天后,李正终于在省城看到了一丝曙光。他们锲而不舍的拜访,加上一家企业提供的样品在经过对方严格测试后表现良好,成功拿下了一家大型国企下属疗养院的一批电热水壶订单!订单金额不大,但意义非凡!这是产业园产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打入省城的集团采购市场!
消息传回丰庆,刘强立刻打来电话,声音里充满了兴奋:“李正!干得漂亮!这可是个开门红啊!家里这边,我都想好了,要好好宣传一下!”
李正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日来的压力和疲惫仿佛都减轻了不少。他叮嘱道:“市长,宣传要适度,重点突出我们产品的性价比和质量,不要过度渲染。另外,省里那个调研组,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具体时间,但听说已经组建了。不管他,我们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刘强底气足了不少。
挂了电话,李正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心里却感到了一丝暖意。这条路,虽然艰难,但并非走不通。他再次想起祁同伟,那份不安又涌了上来。他拿出手机,又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同伟?”李正连忙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祁同伟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空洞的声音:“嗯,正子。有事?”
这语气让李正心头一紧:“你没事吧?前几天打你电话没接。”
“没事,信号不好。”祁同伟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山里下雪,忙。”
李正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你……你自己多注意。等我这边忙完,去看你。”
“不用。”祁同伟立刻拒绝,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这边挺好,你不用来回跑。忙你的吧。”
说完,不等李正再开口,便挂了电话。
李正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祁同伟的态度太奇怪了,那种死水无波般的平静,比之前的绝望更让人担心。
而此时的祁同伟,正将那份墨迹已干的检讨书,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他看着信封,眼神麻木,仿佛在看待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他知道,当他将这封信交上去的那一刻,他人生的轨迹,将彻底滑向另一个方向。一条他曾经无比鄙夷、誓死不从的,歧路。
风雪依旧,掩盖了所有的秘密与抉择。一个在冰雪初融中看到微光,一个在无尽寒冬里踏上不归途。命运的岔路口,两人背向而驰,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