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明那句未完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关雎尔心中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家里有个小宴,你想不想一起来?”
他的语气随意自然,仿佛只是邀请她参加一场普通的聚会。但关雎尔瞬间听懂了他话里未尽的意味——见他母亲,进入他那个显赫而复杂的家庭圈子,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迈入一个更正式、更被外界审视的阶段。
几乎是本能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先前所有的甜蜜和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慌和窒息感。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虽然极快地掩饰过去,化作一个略显仓促的低头喝咖啡的动作,但那一刻的迟疑与退缩,并未逃过谭宗明敏锐的眼睛。
“下个月……行程好像还没完全定,乐团那边可能有安排,我得看看时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过分刻意的轻松,语调却有些发飘,“而且……见你妈妈?太快了吧?我怕我会紧张,说错话什么的……”
她找着各种理由,语速比平时快了些,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捏着温热的咖啡杯壁,指尖微微发白。
谭宗明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探究那瞬间的不自然背后的原因。但他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个随口的提议。
“也是,是我考虑不周。没关系,以后再说。”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聊起了巴黎即将举行的一场她可能感兴趣的古典音乐拍卖会。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
关雎尔暗暗松了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到对话上,配合着他的话题,甚至还能说笑几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处已经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寒风正呜呜地往里灌。
那晚之后,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发生。
谭宗明或许是为了让她安心,不再直接提及家庭或未来的具体规划,但他言行举止间流露出的“长久”意味,却无处不在,像无声的细雨,悄然渗透。
他会看着房产杂志,偶尔指着一处不错的楼盘,淡淡点评:“这个地段和户型不错,以后可以考虑。” 他会在她试穿一件漂亮裙子时,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看着镜中的两人,语气笃定:“下次我姐结婚,你就穿这个,肯定艳压全场。” 他甚至开始习惯性地将她的生活纳入自己的版图,他的助理会自然地将她的行程也一并安排妥当,他的司机默认了接送她的任务。
这些在热恋期被视为宠爱和体贴的行为,此刻却像一道道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关雎尔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和压力。
她发现自己会在谭宗明提及任何与“以后”、“稳定”、“家庭”相关的字眼时,心跳莫名加速,呼吸不畅,需要极力克制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会在他为她安排好一切时,感到一种隐约的窒息,仿佛自我正在被一点点温柔地蚕食。
深夜,她常常独自醒来,看着身边男人熟睡的侧脸,轮廓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一种巨大的恐慌会攫住她,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张床,逃离这个充满他气息的空间。
前世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幽灵,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是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是看似荣宠无限实则如履薄冰的妃嫔生涯,是雍正帝那双深沉难测、时刻权衡着前朝后宫利弊的眼睛。帝王之爱,薄如蝉翼,深如渊狱,伴随着的是无尽的算计、孤独和身不由己。她最终看似赢了,用尽心力将儿子推上太子之位,但其中的惊险、压抑和失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婚姻于那时的她,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权力的祭品。
还有更久远的,属于现代社畜林暖央的记忆。父母那看似相敬如宾实则缺乏激情、被柴米油盐和世俗期望捆绑了一生的婚姻模式。母亲常常念叨着“女人终究要有个归宿”、“稳定比什么都重要”,那种被框定在“妻子”和“母亲”角色里的、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曾是她拼命想要挣脱的桎梏。
两世记忆交织叠加,让她对“婚姻”这两个字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排斥。那仿佛不是一个关于爱的承诺,而是一个意味着失去自我、步入牢笼的可怕仪式。
她渴望爱,渴望激情,渴望被珍视,这些谭宗明都给了她。可她害怕那份爱最终会变质为占有,害怕那些激情会沉淀为责任,害怕那份珍视会附加无数的条件和期望。
她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关雎尔”的壳,找到了“林暖央”的自由和梦想,难道最终又要踏入另一个看似华丽、实则可能更令人窒息的笼子吗?
“不……”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呢喃,身体微微发抖。
她爱谭宗明,这一点她无法否认。和他在一起的快乐和安心是如此真实。可那份对婚姻和承诺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深深地扎根在她的灵魂深处,难以拔除。
她开始变得有些反复无常。有时会格外黏人,贪恋他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有时又会莫名地冷淡疏离,找借口推掉约会,一个人躲回自己的公寓,抱着大提琴拉一些压抑而沉重的曲子,试图用音乐宣泄内心无处可说的焦虑。
谭宗明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试图沟通,但她总是用“最近练琴太累”、“演出压力大”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她不敢说出真实的恐惧,怕看到他失望、不解,或者更糟——那种势在必得的、试图“解决”她问题的眼神。
她只能将一切压抑在心底,努力扮演着那个依然沉浸在热恋中的、无忧无虑的林暖央。
但裂痕已经产生,阴影正在蔓延。
那份极致的甜蜜之下,暗流汹涌。她站在幸福的顶端,却仿佛能听到脚下冰面碎裂的细微声响,恐惧着不知何时会坠入冰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