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宣德皇帝朱瞻基将手中那份由锦衣卫指挥使顾乘风呈上的密奏轻轻放在御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光滑的案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烛火摇曳，将他年轻却已显沉凝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眉头微锁，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密奏上的内容，详细罗列了近期北直隶、山东等地，十数个曾经颇为活跃的白莲教坛口头目或核心骨干的“意外”结局。朱瞻基看得很快，目光锐利如鹰，眉头越锁越紧。
但将这些事件放在一起，其发生时间之集中，覆盖范围之同步，清理目标之精准，以及事后现场处理之“干净利落”，都透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人为操控痕迹。
看着看着，朱瞻基的瞳孔骤然微缩，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一股极其熟悉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手法…这风格…这精准而冷酷的效率…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不久前的另一份奏报！那是顾乘风关于河间肃宁、德州码头、高唐州三处白莲教坛口头目几乎在同一时段因“意外”悉数殒命的禀报！当时，他便觉得那三起事件透着蹊跷，其“干净利落”程度远超寻常江湖仇杀或内讧，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他曾以为是白莲教内部倾轧的升级，或是某股新兴势力在示威。
如今，眼前这份奏报，所描述的事件，其范围扩大了数倍，但其内核——那精准、同步、彻底且善于利用“意外”和官府流程的手法，与之前的“三坛口事件”如出一辙！简直就像…就像同一只手，在用同样的笔法，书写着规模更大、更为肆无忌惮的篇章！
那“三坛口事件”，仿佛只是一次预演，一次…预告！而现在，这场针对白莲教的大规模清洗，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顾乘风垂手肃立在下首，屏息凝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股压抑的、正在急速积聚的惊疑与凝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良久，朱瞻基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震惊而产生的紧绷：“乘风，这些…你怎么看？”
顾乘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回陛下，臣初闻各地报来时，亦觉巧合。然综合观之，此事…绝非偶然。其手法，与数月前石佛口弥勒教覆灭、乃至更早临清闸口之变后线索中断之情形，如出一辙。皆是以‘意外’或‘内讧’为表，行精准清除之实。且此次…范围更广，效率更高，与不久前发生的河间、德州等三地事件，风格高度一致，宛如…一体同源。”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愈发深沉的脸色，继续道：“表面看来，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在替朝廷‘清剿’邪教，剪除不安分之徒。各地官府甚至因祸得福，了结了几桩积年旧案。一时间，白莲教可谓元气大伤，市面上…倒显得清平了不少。”
“清平？”朱瞻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似笑非笑，“好一个‘清平’！依卿之见，这是何方神圣，如此‘急公好义’，替朕分忧？而且…动作是越来越大了！” 他特意加重了“越来越大了”几个字，暗示了他已将当前事件与之前的“三坛口”事件联系了起来。
顾乘风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方道：“臣…不敢妄断。此举看似‘替天行道’，实则…细思极恐。其能如此精准掌握白莲教内部核心名单，并能同时调动或利用江湖、官府乃至…制造‘意外’之力量，其能量之大，谋划之深，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或地方豪强所能为。臣以为…这更像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系统性清洗。且其行动能力，较之以往，似乎…更具章法，也更为…大胆。”
顾乘风面色凝重，继续禀报，但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困惑与不确定，这与之前谈论外部清洗事件时的肯定语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陛下，最令臣不安的，并非这些摆在明面上的‘消失’，而是…一些难以捉摸的‘迹象’。”他斟酌着用词，显得十分谨慎，“臣等发现，白莲教残存势力的内部架构，似乎正在发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蜕变。一些以往并不显山露水、但能力颇强的中下层骨干，正以一种极其自然、近乎‘顺理成章’的方式，填补了权力真空，接管了部分渠道。其行事变得异常隐秘，联络方式也更加诡秘。”
他停顿了一下，眉头紧锁，仿佛在梳理一些模糊不清的线索：“至于其核心人员的去向…臣动用了一切手段，却如同撞入一团迷雾。所有明面上的追查，最终都指向了各种合情合理的‘终点’——或是死于某场江湖仇杀尸骨无存，或是隐姓埋名远遁他乡，线索清晰得…近乎刻意。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所有‘答案’。”
朱瞻基目光锐利：“你的意思是…这些线索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臣不敢断言，但确有此种感觉。”顾乘风坦言道，“至于秘密据点…臣等根据一些极其零碎、且无法证实的江湖风闻和市井流言，曾将注意力投向过几个可疑区域，其中也包括…乐安州外的一些荒僻之地。”
他特意强调道：“但经过反复核实，这些地方要么是早已废弃、并无异常的矿坑窑厂，要么就是汉王府名下正常的田庄工坊，有完备的官府登记和日常劳作记录，人员往来清晰可查。臣派出的精干人手，在外围监视良久，也未发现任何与白莲教相关的蛛丝马迹。所有探查，最终都无功而返，仿佛…我们的所有好奇和疑虑，都被一面无形而光滑的墙给挡了回来。”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挫败感与更深的警惕：“陛下，乐安汉王府及其周边，就像是被一个极高明的匠人打磨过一般，表面看似寻常，甚至有些低调破败，但实则…浑圆一体，毫无破绽可寻。我们所能看到的，似乎都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正常’。真正的秘密，被藏得极深，深不可测。”
这番描述，比直接发现一个叛党巢穴更让朱瞻基感到心惊！它描绘了一个对手，不仅拥有强大的行动力，更拥有一种近乎完美的、对环境信息的掌控和伪装能力！这种“毫无破绽的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暗示着其背后隐藏着惊人的掌控力！
“浑圆一体，毫无破绽…”朱瞻基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龙椅的扶手。这种无形的、让你无处着力的防御，远比一个坚固的堡垒更令人不安！
“还有…”顾乘风的声音打断了朱瞻基的思绪，带着一丝更深的困惑，“关于那些彻底失踪的白莲教核心…臣动用了一切手段追查，却发现其中几人，竟似…泥牛入海，踪迹全无。但有一条极其隐晦、且来源模糊的江湖传闻，未经任何证实，提及…似有身份不明之人，被送入某些…‘特殊工坊’劳作，但具体地点、坊名，全然不知，犹如痴人说梦。”
他补充道：“此类传闻虚无缥缈，多半是底层百姓以讹传讹，本不足采信。臣提及此事，仅是因其‘特殊工坊’一词略显突兀，但绝无任何可靠证据能将此与乐安或汉王府牵连。或许…只是某些黑窑主私囚流民做工罢了。”
顾乘风这番话，巧妙地体现了情报工作的现实：锦衣卫能接触到大量信息，但其中绝大部分是噪音和烟雾弹。关于如雷火工坊这样的核心机密，他们可能只捕风捉影地听到过某个词汇，但完全无法将其与具体地点和人物联系起来，更不用说证实。这才是“听风阁”构建的信息屏障真正可怕之处。
朱瞻基缓缓靠回龙椅，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揉着眉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手不仅行动诡秘，更能完美地隐藏自己，让你明明感觉到他的存在和威胁，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实体。所有的调查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或者被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继续查！”朱瞻基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四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改变策略！明面上的探查可以放缓，以免打草惊蛇。给朕从最细微处入手！查乐安近年来的物资流向，尤其是铁、炭、硫磺等物的异常采买！查那些看似正常的工坊田庄，其产出与用工是否合理！查与乐安有牵连的官员、商贾，其身边有无异常！朕不信，如此大的动作，会真的不露一丝马脚！”
“臣遵旨！”顾乘风凛然应命。皇帝的命令，意味着调查将转入更艰难、更隐蔽的微观经济与人事关系层面，这正说明陛下已经意识到了对手的难缠。
“记住，”朱瞻基补充道，语气森然，“耐心，细致。我们要找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一丝不合常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