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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明祚再续:汉王的续命棋局 > 第94章 君心织网,臣意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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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君心织网,臣意惊雷

宣德二年的春深时节,紫禁城的飞檐下,柳絮开始如雪般飘飞。这本该是一年中最富生机的光景,然而奉天殿的朝会上,空气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连日来,雪花般的奏疏,通过通政司,堆积在司礼监的案头,又经由秉笔太监王瑾,小心翼翼地呈送到乾清宫的御案之上。内容大同小异,言辞或委婉含蓄,或直白激烈,核心却只有一个——“固国本”。奏疏的背后,是六科廊的给事中,是都察院的御史,是翰林院的清流,甚至还有一些勋贵重臣若有若无的影子。他们仿佛约好了一般,在这个看似海清河晏的当口,将“皇嗣”这个最敏感、也最关乎帝国未来的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年轻皇帝的面前。

“陛下春秋鼎盛,然中宫、椒房犹虚皇嗣,此非社稷之福啊!”

“选秀广纳淑女,以充后宫,开枝散叶,乃历朝旧制,亦是明君所为……”

“臣等非敢干涉内廷,实为江山万年计,伏乞圣虑!”

这一日,又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跪在丹陛之下,声泪俱下。满朝文武,鸦雀无声,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上。

朱瞻基端坐着,冕旒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他耐心地听着,直到老臣语毕,伏地不起,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众卿之心,朕已知之。”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臣工,“皇嗣之事,关乎国运,朕岂能不知?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凝:“选秀之举,动辄劳师动众,扰民伤财。州县为备选,必兴师动众,遴选民间女子,岂不惊扰黎庶?沿途护送,驿站供应,又需耗费多少钱粮?去岁北疆用兵,今岁朕方下诏蠲免数省赋税,与民休息,此乃朕向天下昭示之仁政。若转眼便大张旗鼓选秀,岂非出尔反尔,视民瘼如儿戏?朕,不忍为此。”

一番话,冠冕堂皇,占尽了“仁德”的制高点。他将选秀的弊端直接与刚刚颁布的惠民政策对立起来,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爱惜民力、不忍扰民的仁君。这番表态,让那些以“民本”为旗帜的言官清流们,一时语塞,难以直接反驳。

“至于天意……”朱瞻基微微仰头,目光似透过殿顶,望向虚无,“子嗣缘法,自有天定。朕与皇后、贵妃,皆诚心敬天法祖,修身养性。若天命眷顾,自有麟儿降世。若天命未至,强求何益?尔等身为股肱之臣,当时时以国事为念,整饬吏治,安抚四方,使天下真正太平,方是顺应天意之正道。此事,不必再议。”

“不必再议”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彻底堵住了所有人的嘴。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许多官员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无奈,有失望,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释然——毕竟,直面天威,并非易事。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皇帝这番看似有理有据的推拒,并未真正解决问题。那根名为“国本”的刺,已经更深地扎进了朝堂的肌体之中,只会随着时间推移,愈发令人不安。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事,沉默地退出奉天殿。

朱瞻基回到乾清宫,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换上的是难以掩饰的烦躁与阴郁。他挥退左右,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臣工们的“逼宫”,他如何不恼?但那深藏于心的、自身无子的焦虑,才是真正啃噬他内心的毒蛇。他需要破局,需要转移朝野的注意力,更需要……进一步收紧手中的权柄,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看清,谁才是这大明江山唯一的主宰。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最终,落在了无形的、却已在他心中勾勒过无数次的“广源号”及其庞大的商业网络上。一个念头,经过数日的辗转思虑,渐渐清晰、坚定。

数日后,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明发上谕,从宫中传出,再次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

上谕先是大力褒奖了天津卫商人孙敬修,称其“忠君体国,匠心独运”,所献“方便面”于北伐大军后勤保障“功不可没”,特赐“皇商”名号,赏金银绸缎若干。更旨意明确,今后宫中部分日用采买,乃至部分军需物资,可优先考虑“广源号”之精良产品,将其定为“皇家固定供应商”。

这道旨意前半段,虽令人惊讶,但尚在情理之中。赏赐一个有功的商人,虽是殊荣,却也寻常。然而,上谕的后半段,却真正是石破天惊:

“……然,皇供之事,关乎内廷安危、军国体统,不可不慎。广源号虽技艺精良,终系民间商贾,于规制、保密或有未周。为策万全,特旨:着内官监择选老成稳练之内臣数员,派驻广源号总号及各紧要工坊,协同管理,稽核账目,监理生产,以确保贡品品质、规制合乎天家法度,杜绝纰漏。钦此。”

派驻内臣!协同管理!稽核账目!监理生产!

这短短的几句话,意味着皇帝要将手直接伸进这家如日中天的民营商号的内核!名为“协同”、“监理”,实为监控、插手,甚至……逐步蚕食,将其变为一种“半皇半私”的怪胎!这已不是简单的商业合作,而是赤裸裸的权力介入!

旨意一出,整个朝野,尤其是与“广源号”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勋贵集团和部分朝臣,顿时炸开了锅!

英国公张辅府邸的书房内,几位核心的勋贵武将聚在一起,脸色都极为难看。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皇家供应商?派驻内臣?这……这分明是要把广源号收归宫中有啊!”一位都督佥事愤然道。

“孙敬修这小子,是走了什么大运,又或是倒了什么血霉?”另一位侯爷语气复杂,“皇商名号是风光,可这内臣一去,他还能有多少自主?那广源号的琉璃镜、自鸣钟、百花露,哪一样不是暴利?这分明是断人财路!”

“恐怕不止是断孙敬修的财路。”张辅缓缓开口,面色凝重,“诸位想想,广源号的生意,牵扯多广?漕运、盐引、边贸……乃至各地矿冶、工坊,多少人家在里面有干股?有利益?皇上此举,明着是针对孙敬修,暗地里,怕是要借此机会,清查、掌控这些关联网络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随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猛然意识到,皇帝的刀,砍向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商人,而是商人背后那张盘根错节的利益大网。而这网中,缠绕着太多勋贵、官僚,甚至宗室的触角。

文官集团内部,亦是暗流汹涌。都察院和六科的某些官员,原本对商人并无好感,甚至乐见其受到约束。但一些与商贸利益关联较深的官员,则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内阁的值房内,首辅杨士奇与次辅杨荣对坐,亦是眉头紧锁。

“皇上这一手……看似稳妥,实则冒险啊。”杨荣捻着胡须,“内臣插手商务,古来有之,然多成弊政。广源号能有今日,全赖其灵活机变,若以内廷规制束缚之,恐其活力尽失。再者,此举势必引起勋贵乃至民间商贾的反弹,于稳定不利。”

杨士奇叹了口气:“皇上之心,你我岂能不知?国本之事,压力甚大,需寻一事转移朝野视线,并借此收拢财权、探查外间虚实。广源号树大招风,恰是最佳目标。只是……这分寸拿捏,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而处于风暴眼的天津卫,“广源号”总号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孙敬修跪接圣旨后,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如既往的恭顺与感激。他重重叩首,高呼:“草民孙敬修,叩谢天恩!陛下信重,草民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内臣莅临指导,乃广源号莫大荣宠,草民定当竭力配合,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恭敬地将传旨太监和内官监指派的几位内臣迎入内堂,安排得周到备至,仿佛来的不是监视他的眼线,而是真正的贵客。然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光。皇帝的意图,他岂会不知?这步棋,凶险无比,却也……早在他与那深渊之下的“东家”预料之中。

当夜,一份加密的密报,通过绝密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了乐安汉王府。

……

乾清宫内,朱瞻基听着顾乘风关于各方反应的禀报,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朝野的震动,正在他意料之中。他就是要敲山震虎,就是要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大鱼。广源号,是他投下的一颗石子,他要看看,这涟漪能荡出多远,能惊出多少隐藏的脉络。

“告诉王瑾,派去的人,给朕把眼睛擦亮,账目要细查,人事要摸清,尤其是……与各地藩王、勋贵、大将的往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对孙敬修本人,暂且以礼相待,朕倒要看看,这个‘忠君体国’的商人,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是,奴婢遵旨。”顾乘风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朱瞻基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国本之争的喧嚣,虽被他以“仁德”之名强行压了下去,但那股被臣子干涉宫闱、质疑国本的愠怒,却如一根尖刺,深深扎在他心头。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但这一次,并非直接投向山东,而是仿佛在审视自己刚刚布下的棋局。

“广源号……”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复杂的笑意。

锦衣卫日夜监视了这么久,除了证明孙敬修是个极其精明能干的商人外,并未抓到任何直接通往乐安的把柄。这本身,就透着一种极不寻常的“干净”。越是干净,他心底那点疑虑的幽火,就越是难以熄灭。

此番派驻内臣,明面上是褒奖后的“稳妥起见”,冠冕堂皇。但其一,他就是要借此机会,用皇家的人,光明正大地深入广源号的五脏六腑,将它的账目、人事、往来客户查个底朝天!他就不信,如果真与乐安有牵连,在这种皇家力量的直接切入下,会不露出一丝马脚!这是对乐安方向的一次正面探查。

其二……想起那些喋喋不休、拐弯抹角催促他生儿子的奏章,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与广源号利益勾连的勋贵朝臣,他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烦与愠怒。你们不是关心“国本”吗?不是自诩清流,背地里却可能与民争利吗?好,朕就动一动你们或许也在其中的蛋糕!朕倒要看看,当朕的内臣去查你们可能参与分润的账目时,你们是会跳起来反对,还是会忍气吞声?这道旨意,就是一石二鸟的惊雷,既要惊出广源号背后的蛇,也要敲打一下那些令他不快的“忠臣”!

想到这里,他心中那份因国本之争而起的郁气,仿佛才稍稍舒缓了一些。用阳谋来报私怨,同时达成政治目的,这才是帝王心术。

他的目光最终依然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地图上山东的位置,但那眼神已从纯粹的猜忌,变为了一种带着审视和挑衅的意味。

乐安,二叔。朕这把火,已经点起来了。你的病,到底要养到何时?朕,已经有些等不及要看你的反应了。

暗流在皇帝复杂心绪的驱动下,开始汇成一股既指向探查、又蕴含报复的汹涌潜流,向着山东乐安和整个勋贵官僚集团,奔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