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元旦,北京城笼罩在凛冽的寒气中,但未名湖上结的厚冰,却挡不住莘莘学子辞旧迎新的热情。北京大学校园里,张灯结彩,洋溢着节日的喜庆。然而,在数学系那栋古朴的“静园”六院附近,一场始料未及、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风波,正悄然酝酿,即将成为赵小慧 此生最“社死”却也最温暖的回忆之一。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有些暖意。赵小慧和丈夫王宇 并肩在未名湖畔散步。从普林斯顿归来已近两年,在丈夫的全力协助与悉心开导下,赵小慧已从最初的惊悸与自我怀疑中走出,全身心投入到整理、校注阿尔夫·布斯遗稿 的宏大工程中。工作进展顺利,与王宇在学术上的琴瑟和鸣,也让她心境平和了许多。此刻,两人正讨论着一个关于布斯离散柯西积分与多复变函数边界性质 关联的巧妙想法,越说越兴奋。
走到一处人迹稍少的湖湾,王宇忽然想起刚才讨论的一个细节,便停下脚步,从大衣口袋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想要记下。一阵北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残雪,赵小慧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王宇见状,自然而然地、带着宠溺的笑意,伸出手,轻轻替她将围巾重新拢紧,又顺手将她被风吹到额前的一缕散发别到耳后。他的动作温柔而专注,眼神里满是爱怜与欣赏。赵小慧也仰起脸,对他报以一个依赖而甜美的微笑,甚至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轻轻用额头蹭了蹭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这本是恩爱夫妻间再寻常不过的亲密互动,在冬日暖阳与湖光山色的映衬下,构成了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
然而,这温情一幕,却恰好被一位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回家吃饭的不速之客,尽收眼底。这位不速之客,正是陈景润 先生。
在陈景润的视角里,他看到的是:他一向视为晚辈、极其看重、甚至带着几分父辈疼惜的“小慧”,正被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他一时没认出是王宇)“拉扯”着围巾,而小慧则“仰着脸,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被他误解的委屈表情),还“被迫”用额头去碰对方的手!
刹那间!
一股混合着长辈保护欲和学术前辈责任感的怒火,如同火山般从陈景润心底喷发!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赵小慧只身远赴普林斯顿“神域”求学、工作可能遇到的种种“艰辛”与“委屈”,再看眼前这“景象”,立刻先入为主地断定:小慧在国外受了欺负,现在回国了,居然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敢在北大校园里纠缠、甚至“欺负”她?!
“住手!”陈景润先生平时说话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含混,但这一声怒喝,却因极度的愤怒与护犊心切,而显得异常响亮、甚至有些破音,瞬间打破了湖畔的宁静。
王宇和赵小慧都被这声怒吼吓了一跳,愕然转头。
只见陈景润先生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几个大步就冲了过来,一把将赵小慧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前面,然后怒目圆睁,死死瞪着王宇,那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你是哪个单位的?!敢在北大校园里……敢欺负小慧?!”陈景润先生气得手指都有些发抖,指着王宇,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含糊,但维护之意却斩钉截铁。
王宇和赵小慧都懵了,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天大的误会!
“陈先生!陈先生!您误会了!”赵小慧赶紧从陈景润身后绕出来,脸涨得通红,急得直摆手,“这是王宇!我丈夫!我们……我们刚才在讨论问题,他帮我系围巾呢!”
王宇也连忙上前,恭敬地解释:“陈先生,您好!我是王宇,华老的学生。我们刚才……”
“王宇?”陈景润愣了一下,扶了扶厚厚的眼镜,凑近仔细看了看,这才认出果然是华罗庚先生的高足、经常来数学系交流的王宇博士。意识到闹了乌龙,陈景润脸上的怒容瞬间被巨大的尴尬取代,但护花之心未减,他仍有些不放心地看向赵小慧:“小慧,他……他没欺负你吧?你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一定要说出来!我们北大数学院,给你做主!”
这时,周围的几个学生和老师也被刚才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有人认出了陈景润先生和赵小慧老师,又隐约听到“欺负”、“做主”之类的词,误会进一步升级。有热心的学生立刻飞奔去数学院办公楼报信。
不到五分钟!
静园六院仿佛炸开了锅!以程民德 先生为首的几位老教授,以及一批中青年骨干教师、研究生,二三十号人,浩浩荡荡地从数学院大楼里涌了出来,以为真有什么恶劣事件发生在他们北大校园、发生在他们看着长大、极其喜爱的才女赵小慧身上。
“怎么回事?谁欺负小慧了?”
“陈先生,怎么回事?小慧怎么了?”
“王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人群瞬间将王宇、赵小慧和陈景润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群情激昂。王宇百口莫辩,赵小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陈景润先生则在尴尬之余,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仿佛护着鸡崽的老母鸡。
这场面,堪称赵小慧人生中最“社会性死亡”的时刻之一。她拼命解释,脸羞得通红。最终,在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弄清楚原委、哭笑不得地驱散人群后,这场由陈景润先生“爱心触发”的护花行动才告一段落。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风波平息,众人散去后,程民德先生等人关切地询问赵小慧近况,自然问及她在普林斯顿的工作。赵小慧在长辈面前不敢隐瞒,便将自己在艾莎学派研讨会上那番 “上帝之鞭” 式的激烈批判,以及后续被“委以重任”的经过,简略地、带着深深后怕地说了一遍。
她原本以为会得到长辈们的安慰和理解,毕竟自己已经认识到错误,并且学派也宽宏大量。
但她万万没想到,听完她的叙述,刚才还因为她“受欺负”而义愤填膺的陈景润先生,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误会时还要难看十倍! 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滔天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后怕的表情!
“你……你……你说什么?!”陈景润先生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指着赵小慧,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你……你在格罗腾迪克陛下、德利涅陛下面前……你……你批判学派路径?!说他们傲慢?封闭?!你……你还得了个别名……‘上帝之鞭’?!!”
旁边的程民德 等几位老先生,在短暂消化了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后,脸色也齐刷刷地沉了下来,刚才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到令人窒息的恐惧!
“胡闹!!!”程民德先生猛地一拍旁边的石桌,勃然大怒,声音如同雷霆,“赵小慧!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另一位老教授痛心疾首地跺脚:“艾莎学派!那是当今数学界‘神域’般的存在!是延续了近一个世纪、定义了现代数论方向的巨擘!你……你居然敢去批斗人家?!你上天了啊?!”
陈景润先生此刻已是浑身发抖,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冲进了旁边的数学系教研室,片刻后,手里拎着一把 数学老师常用的、深色木质戒尺 走了出来!那戒尺,是用来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和训诫顽劣学生的,此刻,在陈景润手中,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严!
“跪下!”陈景润先生对着赵小慧,嘶声喝道,眼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与前所未有的严厉!
赵小慧被这阵势彻底吓呆了,她从未见过温和甚至有些木讷的陈先生发如此大的火。她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王宇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阻拦。他太清楚了!他比赵小慧更清楚,她当时那番言论的危险性!那不是学术争论,那是在挑战一个足以左右整个现代数学走向的、至高无上的“神权”!
“你……你差点就成了中国数学界的千古罪人!你知道吗?!”陈景润先生举起戒尺,声音因极度的后怕而撕裂,“艾莎学派一句话!只需要一句话!全球所有顶尖数学期刊,不会再发表任何来自中国数学家的论文!我们的研究成果,将无法踏出国门一步!中国数学界,将被彻底孤立、碾碎!”
“你以为这只是纯数学的事吗?!”程民德先生厉声补充,点出了最残酷、最现实的后果,“动力系统、随机过程、密码学、乃至更下游的工程领域……多少应用数学分支的基础,建立在人家学派开创的范式上!人家如果彻底封杀,我们的科技基础研究要落后多少年?!国家的科技发展,都可能因此被‘卡脖子’!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赵小慧瞬间明白了自己行为的真正分量!她之前只想到学术生命,却没想到,一个顶级数学学派的意志,竟能拥有如此恐怖的、战略级的“杀伤力”!她差点在无意中,捅破天了!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抽打声,在寂静的院落中响起。陈景润先生的戒尺,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赵小慧的后背上!虽然隔着冬衣,依然火辣辣地疼!
“这一下!打你狂妄无知!打你不识天高地厚!”陈景润先生老泪纵横,每说一句,戒尺就落下一次!
“啪!”
“这一下!打你忘恩负义!学派悉心培养你,你却口出狂言!”
“啪!”
“这一下!打你险些葬送无数同仁心血!打你险些成为民族罪人!”
赵小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这眼泪,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内心巨大的悔恨、后怕,以及对师长们 “爱之深,责之切” 的深切理解!她明白,陈先生打她,正是因为极度在意她,在意中国数学的未来!这顿打,是替整个中国数学界打的!是打在她身上,惊醒所有可能心存侥幸的人!
王宇在一旁,紧紧攥着拳头,眼眶通红,却始终没有上前。他知道,这顿打,必须挨!也挨得值!
打完了,陈景润先生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扔掉戒尺,踉跄几步,被程民德先生扶住。他指着跪在地上的赵小慧,喘着粗气,厉声道:“跪着!就在这数学院门口!跪满两个小时!好好想想!想想你今天差点捅出的篓子!想想你对得起谁!”
说完,几位老先生拂袖而去,留下赵小慧一人,跪在寒冬的北大楼外。
消息很快传开。赵小慧的学生们闻讯赶来,看到敬爱的老师跪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不心疼落泪。他们纷纷去找陈景润、程民德等老先生求情。
“陈先生,赵老师知道错了……”
“程先生,天太冷了,让老师起来吧……”
“老师她也是为学术……”
最终,在两个小时的罚跪即将结束时,或许是因为学生们的求情,更因为确认了艾莎学派并未因此事与中国数学界交恶,反而委以重任(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积极的信号),陈景润先生才在程民德先生的陪同下,再次走了出来。
他看着几乎冻僵、泪痕满面的赵小慧,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却带着无尽的疲惫,“记住今天的教训。学派宽宏,是你的造化,也是中国数学的运气。以后……凡事三思,好自为之。”
赵小慧在学生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对着陈景润先生和程民德先生离去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场由“护花”乌龙开始,以“戒尺训徒”告终的风波,成为了赵小慧一生中最难以忘怀、也最具教育意义的一课。它让她刻骨铭心地认识到:学术,从来不是孤悬于世的象牙塔;个人的言行,在更高的层面上,可能与集体、甚至国家的利益紧密相连;而真正的爱护,有时正体现在最严厉的惩戒之中。 这份“社死”的经历,也因此成为了她心中一份沉重却无比温暖的、属于中国数学界这个大家庭的独特记忆。
(第五卷上篇 第七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