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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额外的赈济款项,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北直隶乃至周边省份。那些同样遭了灾,却只得到常规减免,未能获得太子特旨额外恩赏的州县,顿时炸开了锅。

保定府清苑县的乡绅耆老联名上书,言辞恳切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河间与清苑,壤地相接,灾情相仿。今河间蒙太子殿下特恩,额外拨银平粜,活民无算,清苑百姓闻之,如久旱盼云霓,翘首以望天恩均沾……”

真定府某知县在给同年的私信中更是直言不讳:“……太子仁德,然此举恐失公允。一处得厚赏,则处处望殊恩。长此以往,国法章程何在?户部度支如何筹划?恐非国家之福。”

这些声音,经过某些有心人的整合与放大,最终化作一道道措辞或委婉或激烈的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飞向内阁,最终堆满了太子朱慈烺的案头。奏疏的核心诉求只有一个:请求太子殿下体恤“天下”灾民,将河间府的恩典推广开来,一视同仁。

朱慈烺看着这些奏疏,最初是欣慰,觉得自己的仁政得到了响应。但很快,户部一份紧急核算的公文让他脊背发凉。公文粗略估算,若依各地请求,对所有报灾州县进行类似河间府标准的额外赈济,所需银两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几乎要耗尽远征带回白银的一半,这将彻底打乱朝廷今年规划的各项支出,包括水师舰船的维修补充、北边军镇的防秋、以及几条主要河流的堤坝加固。

他这才深切体会到父皇那句“量入为出乃是根本”的重量。帝王一念之仁,若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撑和严密的制度约束,竟会如此轻易地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殿下,”一位资深的东宫讲官忧心忡忡地进言,“如今群情汹汹,若全部应允,国库堪忧;若断然拒绝,则殿下仁名受损,恐失民心。为今之计,或可请陛下与内阁决议……”

朱慈烺沉默着。他知道这位讲官的意思,是让他将难题推给父皇和朝廷。但他内心那份刚刚萌芽的、想要践行自己理念的执拗,让他不愿就此退缩。

他反复翻阅着那些请愿书,试图从中找到一条两全之路。最终,他提笔写下批示,大意是:朝廷体恤万民,然国库亦有定规。着户部、都察院即刻派员,分赴各请赈州县,实地核查灾情轻重,根据核查结果,在原有减免基础上,分等次给予不同额度的额外钱粮补助,务求公允,不得滥赏,亦不得遗漏。

他想出了一个“分级赈济”的方案,试图在仁政与财政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然而,他低估了地方官吏的“智慧”和底层执行环节的复杂性。

命令下达,核查官员四出。一些真正灾情严重的地区得到了应有的帮助,百姓感念太子恩德。但在更多地方,这场核查却演变成了一场闹剧甚至悲剧。

在山东兖州府某县,当地胥吏与豪绅勾结,夸大灾情,贿赂核查官员,企图冒领赈银。事情败露后,负责核查的御史雷厉风行,抓捕了一批胥吏和豪绅仆役。此举本是为维护法纪,却引发了当地豪绅的强烈反弹。他们不敢直接对抗朝廷御史,却将怨气撒在了那些真正需要救济、却因“关系不硬”而未能在第一次核查中获利的贫民身上,暗中指使家丁阻挠官府后续的平价粮销售,甚至散布谣言,说太子殿下原本是要普降恩泽,是被这些“贪官”层层克扣,才导致百姓得不到实惠。

不明真相的灾民,在饥饿与谣言的驱动下,聚集起来,围堵了县衙,与维持秩序的衙役发生了冲突。混乱中,有衙役被打伤,也有灾民在推搡中倒地不起。一场原本旨在“施仁政”的救灾,最终竟以流血事件告终。

消息传回北京,朱慈烺惊呆了。他拿着那份报告地方民变、请求派兵弹压的急递,手都在微微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片好心,竟会引出如此恶劣的后果。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喃喃自语,脸上血色尽失。

当晚,朱由校在乾清宫召见了他。没有预想中的斥责,皇帝只是将那份急递和后续几份关于地方执行混乱、胥吏趁机渔利的报告轻轻推到他面前。

“烺儿,现在你明白了吗?”朱由校的声音平静无波,“帝王心术,不在小恩小惠,而在制度设计与吏治清明。一道看似完美的旨意,若无得力的官吏执行,若无严密的监督体系,到了下面,就可能变成害民的恶政,甚至成为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工具。”

他指着那些报告:“你欲行仁政,其心可嘉。但你看,你忽略了地方势力的盘根错节,忽略了胥吏的贪欲,更忽略了信息不对称下百姓的盲从。你的‘仁’,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朱慈烺深深低下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那巨大的、冰冷的鸿沟。他意识到,治理一个庞大的帝国,远不是读几本圣贤书、怀一颗仁心就能做到的。它需要冷酷的算计,需要缜密的布局,需要……对人性阴暗面的深刻认知。

“儿臣……儿臣知错了。”这一次,他的认错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朱由校语气缓和下来,“这次的事,对你是一次宝贵的教训。后续如何平息民怨,惩处贪腐,完善赈济流程,你去与韩爌、与户部商议,拿出个章程来。朕要看看,你如何收拾这个局面。”

这是考验,也是锻炼。朱慈烺知道,他必须跨过这道坎。

他离开乾清宫时,步履有些蹒跚。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充满了迷茫与反思。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一些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的东林党人,在得知民变消息后,也不禁暗自摇头,开始重新评估这位太子殿下实践“仁政”的能力。帝国的继承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经历着刻骨铭心的成长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