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了!
这三个字像带着无形的重量,瞬间压在了行辕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庭院,霎时变得落针可闻。护卫、兵丁,连同刚刚闻讯赶来的吴天德和淮安知府,所有人都在一瞬间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沈墨轩目光与那手持明黄绢帛的曹如意短暂交接,空气中仿佛有电光闪过。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因刚才疾走而微乱的衣冠,在早已设好的香案前沉稳跪下,声音清晰而有力地传开:
“臣沈墨轩,恭聆圣谕!”
曹如意面无表情,缓缓展开圣旨,那尖细的嗓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子,砸在人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咨尔钦差大臣沈墨轩,奉旨巡察江淮漕运,克尽职守,勤勉可嘉。”
开场是惯例的褒奖,但跪在地上的人,心却沉了下去。这种先扬后抑的套路,官场上的人太熟悉了。
果然,曹如意的声音微微一顿,接下来的话语便急转直下:
“然漕运事关国计民生,牵连甚广,不可不慎。今闻淮安官场动荡,物议沸然,朕心深为轸念。”
“着即日起,漕运一案所有涉案人犯、卷宗、证物,一并移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派员会同审理。钦差沈墨轩,即刻卸任漕运案审理之职,交割完毕后,速返京城述职,另有任用。钦此!”
“移交三法司?”
“卸任审理之职?”
“速返京城?”
圣旨里的这几个关键词,如同三把重锤,狠狠敲打在吴天德、陈山等知情者的心头!他们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愤懑和不甘!这哪里是褒奖召回?这分明是要把沈大人踢出局,要把这刚刚撕开缺口的惊天大案,重新捂上盖子!
谁不知道三法司里盘根错节,与李德山背后的京城势力关系密切?案子一旦到了他们手里,李德山和龙奎还能得到应有的惩处吗?那些藏在幕后的黑手,岂不是能轻易金蝉脱壳?沈大人这几个月来的呕心沥血,冒着生命危险取得的证据,难道就要这样付诸东流?
吴天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隐现。陈山更是急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跳起来。但他们只能死死忍着,在代表皇权的圣旨面前,任何不满的表露都是大不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在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沈墨轩低着头,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移交三法司”的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京城那边的反击,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留余地!这道圣旨,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是一把精心打磨、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目的就是要在他即将揭开最后黑幕的前一刻,强行终止一切。
他能感觉到自己撑在地上的双手,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发白。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冲击着他的理智。但他更清楚,此时此刻,他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碰撞。抗旨?那是自取灭亡,不仅前功尽弃,还会给对手送上现成的把柄。遵旨?那之前所有的努力,那些因此案而牺牲的人,还有江淮百姓期盼的公道,都将化为泡影!
必须争取时间!在交割完成之前,他还有操作的余地!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古井无波。他伸出双手,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臣,沈墨轩,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卷明黄的绢帛入手,竟是如此的沉重,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阴谋与压力。
曹如意将圣旨放入沈墨轩手中,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尖声道:“沈大人,皇命紧急,杂家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您尽快安排交割事宜。哦,对了,三法司派来的几位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日便将抵达淮安接手。杂家还要去安排迎接事宜,就不多叨扰了。”
这话像是提醒,更像是示威和催促。
沈墨轩面色不变,淡淡道:“有劳曹公公奔波。交割之事,本官自会依律办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过,案犯李德山、龙奎,皆为罪大恶极之要犯,关系漕运案核心机密。在未完成正式移交手续、核对无误之前,按规制,仍需由本官麾下护卫严加看管,以确保人犯安全,防止串供或……灭口。此乃钦差职责所在,亦是确保案件顺利移交之关键,想必曹公公与即将到来的三法司同僚,定能理解。”
他特意加重了“灭口”二字,目光锐利地看向曹如意。
曹如意眼神闪烁了一下,嘿嘿干笑两声:“沈大人办事严谨,杂家自然是放心的。只是……皇命难违,时间不等人,还望大人莫要耽搁太久,让杂家难做啊。”
“本官自有分寸。”沈墨轩不卑不亢地回应。
送走了曹如意一行,行辕大门缓缓关上,将外界窥探的目光隔绝开来。庭院内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压抑凝重,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大人!这……这算什么回事!”陈山第一个按捺不住,几个箭步冲到沈墨轩面前,脸因激动而涨红,“眼看就要撬开李德山的嘴了,京城那边一句话就要把案子拿走?这分明是……”
吴天德也大步走了过来,他虽是将领,但也嗅到了其中极不寻常的危险气息,压低声音道:“沈大人,来者不善啊!三法司的人一到,这案子恐怕……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就这么算了?”
沈墨轩抬手,制止了他们更激烈的话语。他目光如电,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焦虑、或茫然无措的脸,沉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圣意已决,我等身为臣子,唯有遵旨行事,此乃本分。”
他话语一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一股决然的气势散发开来:
“但是!在正式完成交割之前,本官,仍是钦差!该做的事,一件都不能少!该查的案子,一刻也不会停!”
“陈山!”
“属下在!”陈山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板。
“立刻加派双倍人手,不,三倍人手!给我把看守李德山、龙奎以及其他核心人证的院子围成铁桶!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哪怕是只苍蝇,也不准放进去!尤其是即将到来的三法司官员!若有人敢无视警告,强行提审或接触人犯……” 沈墨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杀意,“视为劫囚或灭口,可动用一切手段,包括武力,当场阻拦!出了任何问题,一切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
他这是在赌,赌皇帝对他尚存一丝信任,赌他之前密奏的线索能让陛下有所顾忌,赌他能在最后的时间窗口里,拿到那定鼎乾坤的证据!
“是!大人!除非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谁也别想碰人犯一根汗毛!”陈山轰然应诺,眼中燃起熊熊斗志。他就怕沈墨轩选择退缩,此刻听到如此决绝的命令,反而热血沸腾。
“吴将军!”
“末将在!”吴天德抱拳。
“行辕外围警戒,以及淮安城各要害之处的防务,烦请将军再多费心,务必确保万无一失。特别是在三法司官员抵达期间,更要提高警惕,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制造混乱,浑水摸鱼!”
“沈大人放心!末将立刻去安排,定保淮安城与行辕稳如泰山!”吴天德沉声应道,眼神坚定。事到如今,他已彻底绑在了沈墨轩这条船上,唯有同心协力,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安排妥当,沈墨轩不再有片刻耽搁,手握那卷沉甸甸的圣旨,转身便向着关押李德山的密室快步走去。他的背影在众人眼中显得异常挺拔而决绝。时间,此刻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影响最终的结局!
密室的门被推开,沈墨轩再次出现在李德山面前。
李德山显然隐约听到了外面的宣旨声和动静,看到沈墨轩去而复返,而且手中还多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他脸上那原本死寂的表情,竟然像注入了一丝活气,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嘲弄和某种期待的笑容。
“呵呵……沈大人,可是京里的旨意到了?”他慢悠悠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种“我早就料到”的意味,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沈墨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份圣旨“啪”地一声,随意地扔在了两人之间的木桌上,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李德山:
“李部堂,你听得没错。你的救兵,或者说,送你上路的催命符,已经来了。”
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紧紧锁住李德山闪烁不定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致命的穿透力:
“听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在我按照圣旨要求,把你像个物件一样移交出去之前,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京城那些人,是如何收你的钱,如何为你铺路,如何给你传递消息,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全都给我写下来!”
沈墨轩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李德山的心上:
“这份东西,是你现在唯一的护身符!有了它,或许你还能在陛下面前,换来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至少……能让你那一家老小,不受你牵连,有条活路!”
他死死盯着李德山开始剧烈收缩的瞳孔,发出了最后一句诛心之问:
“否则,等三法司的人一到,把你接手过去。你觉得,对于你背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来说,你这样一个知道太多、又已经失去价值的弃子,是让你活着走到京城,在金銮殿上胡言乱语好?还是让你像之前的赵四一样,突然‘暴病而亡’,永远闭上嘴更让他们安心?!”
“赵四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轰......!”
沈墨轩的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碎了李德山所有的侥幸心理和故作镇定!赵四中毒身亡时那凄惨的画面,京城那些人的冷酷手段,自身被利用后无情抛弃的恐惧,以及对妻儿家小命运的担忧……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将他最后的心防冲得七零八落!
他看着桌上那卷代表着皇权却也代表着阴谋的圣旨,再看向沈墨轩那双仿佛能燃烧一切黑暗的坚定眼眸,内心的天平彻底崩塌。他所谓的坚持,在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和家族命运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丝诡异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灰败和绝望。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绝望的声音:
“纸……笔……我……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