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召见后的第二天，康熙果然开始雨露均沾了。
晚膳前，梁九功端着那许久未见的绿头牌托盘，躬着身子递到康熙面前。康熙目光在托盘上扫了一圈，手指看似随意地点了点某块牌子，淡声道：“就她吧。”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六宫，永和宫这边，春喜听到小太监的回报，脸上顿时有些垮：“娘娘，皇上他今晚翻的是景阳宫那位的牌子。”
蔓萝正对着灯检查胤荣昨日描的红，闻言头也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笔下不停，将一个写歪了的笔画圈出来，对眼巴巴看着她的儿子说：“这个人字，一撇一捺要站稳，像个小人儿站着，知道吗？”
胤荣用力点头，抓起毛笔又埋头苦干起来。
春喜见她反应如此平淡，更是着急：“娘娘！您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啊！皇上这肯定是听了太后的话，那往后……”
“往后该怎样还怎样。”蔓萝放下笔，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语气依旧平常，“皇上是天子，去哪个宫里都是应该的，你这丫头，慌什么？”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太后的话，康熙明面上不能不听，但这听，有多少水分，就难说了。
果然，天色彻底黑透后，永和宫侧门传来极轻微的响动，熟悉的身影披着件深色斗篷，如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不是康熙又是谁？
他脱下带着夜露寒气的斗篷，很自然地走到暖榻边，先摸了摸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才在蔓萝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眉头微蹙：“手怎么有点凉？炭火不够？”
“够的，是臣妾刚才净手，水凉了些。”蔓萝任由他握着，抬眼看他，烛光下眼眸清澈，“皇上怎么过来了？臣妾听说，您今晚不是翻了景阳宫的牌子？”
康熙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哼了一声，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朕是翻了牌子，不过，朕在景阳宫批阅奏折，体恤宫人，让他们不必近前伺候。”
蔓萝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让替身去了景阳宫做样子，他本人还是溜到她这儿来了。她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皇上！您这要是传出去，景阳宫妹妹的脸面往哪儿放？太后娘娘知道了，岂不要更生气？”
“朕管不了那么多。”康熙将她微凉的手拢在掌心捂着，语气带着几分执拗，“她们要的是朕翻牌子的规矩，朕给了。朕想在哪里，她们还管不着。”他看着她，声音低了下来，“再说，朕不来你这儿，心里不踏实。”
蔓萝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心里那点因他这般阳奉阴违而产生的细微波澜，很快平复下去。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语气带着不赞同的无奈：“皇上这般太劳神了，既要应付前朝后宫，还要这般折腾，臣妾看着都替您累得慌。”
她微微蹙起眉，是真的觉得这行为欠妥，倒不是吃醋，而是觉得多此一举，且风险不小。她放缓了声音，劝道：“皇上，其实您不必如此的，偶尔去其他宫里坐坐，全了规矩和太后的心意，也无不可。臣妾在永和宫等着您便是，这般瞒天过海的，万一被察觉，反而落人口实，让您为难，臣妾不愿见您如此辛劳，更不愿您因臣妾而受人指摘。”
她这番话，听起来全是为他着想，体贴入微。
康熙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她受了天大委屈还要强装懂事，心里那点因为欺骗而产生的心虚立刻被更浓的怜惜取代。他的蔓萝，总是这样，什么都替他考虑好了，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他难做。
“朕心里有数，不会被察觉。”他语气笃定，带着帝王的自信，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你也别想那么多，朕就想来看看你，看看荣儿，在你这儿，朕才觉得松快。”
蔓萝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般情深意重，她承不起，也不想承。这份情谊太过炽热，也太过冒险，将来若有一日，他觉得累了，或是局势需要他雨露均沾时，这份她如今被迫接受的、超出常规的偏爱，会不会变成他指责她不懂事、独占君心的理由？
她不愿被这份过重的情分捆绑。
“皇上。”她还想再劝。
“好了，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康熙打断她，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转而问道，“荣儿今日功课怎么样？李光地没被他气着吧？”
趴在桌上描红的胤荣立刻抬起头，大声告状：“皇阿玛！李师傅今天夸我了！说我字有筋骨！”
康熙被他逗乐，朗声笑道：“是吗？拿来给皇阿玛瞧瞧！”
看着父子俩又凑到一处研究那几张鬼画符，蔓萝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他既然执意如此，她再多说，反而显得矫情或不识抬举。反正该劝的她已经劝了，姿态做足了。他非要这般暗渡陈仓，那是他的选择，这份情意的重量，她心里记着，但不会让自己被压垮。
她起身，亲自去小厨房端来一直温着的杏仁酪和几样小点心。
“皇上，用些点心吧，这是用您上回赏的南杏仁做的，尝尝合不合口味。”
康熙接过来，尝了一口，点头：“嗯，香甜不腻，不错。”他很给面子地用了大半碗，又拈了块荷花酥递给眼巴巴看着的胤荣。
殿内烛火温暖，茶香点心甜香混合着，一派温馨。
康熙看着蔓萝安静的侧脸，忽然道：“过两日朕要去南苑，你也准备一下。”
蔓萝有些诧异：“皇上，您之前不是说要暂缓。”
“朕改主意了。”康熙语气轻松，“政务是忙不完的，出去散散心也好，你整日在宫里，也该出去走走。”
蔓萝看着他，瞬间明白了，这大概又是他另一种形式的补偿和宣告。她垂下眼帘，柔顺应道：“是，臣妾遵旨。”
心里却想，南苑之行，恐怕又要成为六宫瞩目的焦点了吧。
不过，既然躲不开，那就坦然受之，只要她和荣儿安稳，其他的，随他去吧。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莫名有些发闷的胸口，最近似乎总是容易乏，许是春日困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