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正中午的时候,屋外传来踩实了的积雪被踩压的嘎吱声,随后,那扇厚重的、主要用于抵御高原严寒与狂风的木质大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响动,被人从外面推开。
凛冽而干净的寒气率先涌入温暖的室内,紧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来者抖落了皮帽和厚重外套上的碎雪,抬起头,露出一张覆盖着暗沉色鳞片、线条刚硬的面孔。
这张脸与尤利西斯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同样挺拔的鼻梁和带着坚毅线条的下颌,以及那双沉淀着岁月与风霜的青金色竖瞳龙眼。
只是他的鳞片边缘已有些许磨损,眼角和嘴角也刻着深深的皱纹,彰显着远超其子的年岁与沧桑。
他沙哑着嗓子,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般,声音低沉而带着高原居民特有的粗粝感,问了一声:
“回来了?”
话语极其简洁,听得出来,这位上了年纪的半龙人平日里沉默的时间占据了他生命中的绝大多数。
尤利西斯从沙发上站起身,面对父亲,他收敛了在洛蒂丝和母亲面前的那份随意,姿态变得更为端正了些:
“嗯,回来了。”
“嗯。”
老加隆——这位名为岩爪·加隆的父亲,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没有流露出过多久别重逢的激动,仿佛儿子只是出门溜达了一圈而已。
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先是扫过儿子身上那件熟悉的被妻子吐槽过无数次的贤者法师袍,目光中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
随后,他的视线越过尤利西斯,几乎是不加掩饰地落在了紧挨着儿子坐在沙发上因为陌生人到来而显得有些拘谨的哥特风少女洛蒂丝身上。
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能穿透表象的厚重压力,像是高原上最凛冽的风,要刮去一切伪装。
洛蒂丝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古老的掠食者凝视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老加隆没有对洛蒂丝的存在发表任何评论,甚至连一个询问的眼神都没有给儿子,只是在那短暂的意味深长的注视之后,便收回目光,沉默地脱下厚重的外套挂好,径直走向了厨房的方向,开始一言不发地忙碌起来,准备履行他“用雪莲炖肉”的承诺。
“你看见了吗?”
尤利西斯在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后,才稍稍放松下来,重新坐下,伸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洛蒂丝略显单薄的肩膀。
“看见什么?”
洛蒂丝还沉浸在刚才那短暂却压力十足的对视中,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爹手里拿着的东西。”
“东西?”
洛蒂丝回忆了一下,“绿白色的?是……雪莲?”
她只来得及瞥见老加隆手中似乎握着一团被小心包裹着的、隐约透出绿白相间颜色的植物。
“对,就是雪莲。”
尤利西斯肯定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惊叹,“看那品相和隐约散发出的纯净寒气,少说也得有个两百年的年份了。
这种年份的雪莲,已经不仅仅是滋补食材,完全可以作为高级魔药的主材料之一,价值不菲。”
“我爹是半龙人里顶有本事的猎手和采集者,牧养三五千头牦牛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
但这采摘雪莲的手艺,尤其是寻找高年份雪莲的本事,更是一绝。
有时候我都感觉邪门,他好像只要站在山巅,在空气里深深嗅一下,就能感知到几百里外某个悬崖峭壁的石头缝缝里,是不是长着一株极品雪莲。”
洛蒂丝闻言,有些不解:
“但你不是法师吗?传奇法师的精神感知范围应该极其广阔才对,用强大的感知能力扫描山脉,寻找特定的魔力植物,对你来说不是一样能做到吗?”
“那是法师的手段,依靠的是纯粹的精神力外放和魔力共鸣,确实能做到大范围扫描。”
尤利西斯解释道,但随即摇了摇头,
“但那和我说的是两码事。
法师的感知更偏向于‘搜索’和‘识别’,需要主动施为,消耗精神,而且需要对精神力和感知力进行极其精细的操控,才能在不惊动或破坏脆弱药性的前提下,精准定位到深藏的雪莲。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法师都能玩转的精细活儿,更像是一门独特的技艺。”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厨房的方向,语气带着对父亲职业的尊重:
“更何况我爹……他是个‘武僧’,我们半龙人特有的战斗职业。”
“‘武僧’?”
洛蒂丝对这个职业了解不多,只知道是半龙人中常见的注重肉体锤炼的强者。
“嗯,武僧之道,讲求的是与天地自然沟通交流,感受风、雪、山石、乃至元素本身最细微的律动。
某种程度上说,武僧和元素使在感知自然方面有些相似之处。
但和元素使那种倾向于驱使、契约元素生命为自己作战不同,武僧是将自然元素之力引导、融入自身体内,从而全方位地增强自身的肉体力量、速度、防御和恢复能力。”
“你可以理解为他们把自己锤炼成如同山岳般坚固,如同疾风般迅速,如同冰雪般凛冽的存在。
感知力当然会随着与自然的交融而扩大和敏锐,但大部分‘技能点’或者说修行重心,都被点在了提升肉体实力上。
像我爹那样,能将这种对自然的感知运用到寻找天材地宝上的,已经是其中非常了不起的高手了。
他靠的不是法术,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与高原环境融为一体的‘直觉’。”
回忆起童年,尤利西斯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又觉得好笑的复杂表情:
“也正因为他是武僧,肉体力量强得离谱,小时候我可没少挨老爹的揍。那拳头,裹挟着元素之力,打在身上可不是一般的疼。”
他这话音刚落,就挨了旁边正在整理毛线的加隆太太一个毫不客气的吐槽批评:
“呵!还不是那时候你这个皮猴子不听话!天天带着村里其他小龙崽子们去找那些野生白龙的麻烦!
是,没错,大部分白龙是又傻又蠢,空有蛮力,但那也是龙!是真正的巨龙!
万一有个意外呢,被龙息喷一下,或者被龙爪拍一下,你想过后果没有?
你爹揍你,那是让你长记性!”
“妈,我心里有数的啦!我们每次都挑最傻最小个的下手,而且规划好了逃跑路线的!”
尤利西斯试图辩解,维护一下自己当年的“英明决策”。
“你有个屁的数!”
加隆太太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八岁那年,胆子肥了去招惹一条刚刚进入青年期的白龙!那畜生已经有了不俗的智慧和战斗本能!
要不是那天你爹感觉心神不宁,及时赶到,一拳把那发狂的畜生给揍趴下了,你以为你能完好无损地从龙嘴里活下来?
你现在还能在这儿当你的贤者?”
“可……可那都过去多久了啊……”
尤利西斯的气势弱了下去,小声嘟囔着,在母亲面前,他那些传奇经历和贤者头衔毫无分量。
“跟昨天差不多!在我这儿永远都过不去!”
加隆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拿起那件她亲手编织的新袍子,拍了拍尤利西斯的脑门,
“给你,新的,赶紧把你身上这件旧的脱下来换换!
这么大人了,都是有学生跟着的人了,还天天穿得跟个没人管的野孩子似的,不像话!”
尤利西斯无奈地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像个大型模特一样任由母亲拿着那件用料厚实触感柔软的新袍子在他身上比划。
加隆太太仔细看了看袖长和肩宽,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嗯,这些年又在外面壮实了不少,不过还好,我织的时候本来就想着你还能长点,稍微做大了点儿,现在看来应该正合适。”
“那当然,” 尤利西斯趁机稍微挺了挺胸,找回一点场子,“我工作再忙,可都没放下过肉体的锤炼。法师袍下面也是很有料的。”
“你记得你爹说的话就行,” 加隆太太一边帮他试衣服,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半龙人的根本,终究还是在肉体的强韧上的。
咱也不说魔法是旁门左道那种老掉牙的话,说了你也不愿意听。
反正你心里有数就好,魔法不是万能的,关键时刻,还是自己实实在在的力气、结结实实的拳头更靠谱。”
“嗯嗯,知道知道,妈,我都知道。”
尤利西斯连连点头,语气诚恳,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认同,有多少是为了让母亲安心而做出的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