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朱门之下吏如虎,铜臭方能叩关城
希望,如同远方庐州界碑那模糊的轮廓,在历经磨难的队伍心中点燃了微弱却持久的火焰。休整一夜后,队伍沿着愈发清晰的道路,怀着混合了急切与忐忑的心情,向着传闻中相对安定的庐州府核心区域行进。
越往北,人烟痕迹便越是明显。荒芜的田野间开始出现零星的、被精心耕作过的菜畦;废弃的村落也逐渐被尚有炊烟升起的小型村庄取代。虽然依旧是一派乱世之下的凋敝景象,但比起之前杳无人迹的深山老林,已是天壤之别。队员们看着这些景象,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然而,当那座象征着秩序与庇护的庐州府城,终于在视野尽头露出它那高大、斑驳的城墙轮廓时,一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降临。
城墙高达三丈有余,由巨大的青砖垒砌而成,岁月和兵燹在墙体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几处明显的修补痕迹如同狰狞的伤疤。城门口车马行人排起了长队,等待着守城兵丁的盘查。护城河的水略显浑浊,吊桥沉重地横亘在河面上。一切都显示着,这是一座在乱世中依旧维持着基本秩序,却也充满戒备的城池。
沈砚下令队伍在距离城门一里外的一处小林旁暂时停下,整理行装,安抚情绪。他需要观察一下入城的情况。
只见城门口,几名穿着陈旧号衣、手持长枪的兵丁正懒洋洋地检查着行人车辆,态度倨傲。不时有争执声传来,大多是因为携带的货物或入城的路引文书问题。而那些看起来衣着光鲜、或有车队随行的人,往往只需与守门的队正低声交谈几句,塞过些许物事,便能畅通无阻。
“看来,这庐州府的城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王魁凑到沈砚身边,压低声音道,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他久在行伍,对这套门清。
沈砚点了点头,目光沉静。他拿出苏清鸢通过关系弄到的那份通关文牒,又看了看身后这群虽然经过休整,但依旧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队员们。这份文牒能证明他们不是流寇,但恐怕不足以让他们这三百多人的庞大队伍轻松入城。
“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沈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连日奔波而显得风尘仆仆的青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落难的读书人首领,而非流民头子。他带着王魁、李猴儿以及几名看起来相对体面些的队员,率先向城门走去。
队伍缓缓靠近,立刻引起了守门兵丁的注意。那为首的队正,是个留着两撇鼠须、眼珠乱转的瘦高个,他打量了一下这支庞大却落魄的队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板起脸,拖着长腔喝道:“站住!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想干什么?”
沈砚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这位军爷请了。我等乃是北面遭了兵灾的逃难百姓,辗转至此,有庐州府签发的通关文牒在此,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说着,他将那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牒双手奉上。
那鼠须队正漫不经心地接过文牒,草草扫了一眼,嘴角撇了撇,随手递还给身旁一个识字的兵丁,目光却依旧在沈砚身后的人群和那几辆装载着队伍最后家当的破旧推车上逡巡。
“哦,庐州府衙发的文牒啊……”鼠须队正拉长了声调,手指轻轻敲着腰刀刀柄,“人数……三百余口?啧啧,这么多人进城,可是要耗费不少粮食,占用不少地方啊。如今这世道,城里也不宽裕……”
他身旁那个识字的兵丁仔细看了看文牒,又凑到队正耳边低语了几句,似乎在确认文牒的真伪。
鼠须队正听完,脸上露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将文牒塞回沈砚手中:“文牒嘛,倒是不假。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暗示,“规矩你们应该懂吧?这么多人,光是核验身份、登记造册,就是天大的麻烦。弟兄们站在这风口里辛苦当值,总不能白忙活吧?”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沈砚面前轻轻捻了捻,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钱。
沈砚心中冷笑,果然如此。他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军爷,我等皆是逃难之人,身无长物,一路行来已是倾尽所有,实在……实在拿不出什么孝敬军爷和诸位弟兄了。”他示意了一下身后队员们破旧的行囊和菜色的脸。
“哼!”鼠须队正脸色一沉,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没有?没有就别进城!谁知道你们这文牒是怎么来的?谁知道你们这三百多人里,混没混进奸细、匪类?万一在城里闹出乱子,谁来担待?”
他身后的几名兵丁也配合地挺起长枪,神色不善地围拢过来,目光扫视着队伍中的青壮,尤其是他们随身携带的、用于防身的简陋武器(柴刀、棍棒等),充满了审视与威胁。
“军爷,文牒乃是知府衙门所发,岂能有假?我们皆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沈砚试图据理力争。
“少废话!”鼠须队正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提高,吸引了周围所有等待入城者的目光,“要么,按规矩办事,每人……嗯,就算你们三百人,每人交纳五十文的‘入城安置费’,凑个十五贯钱,我便放你们进去!要么,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庐州府,不是你们想进就能进的!”
十五贯钱!
这个数字如同晴天霹雳,不仅让沈砚瞳孔一缩,他身后的王魁、李猴儿等人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对于他们这支几乎一无所有的队伍来说,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
周围等待入城的行商百姓也纷纷侧目,有人面露同情,有人则事不关己地摇头叹息,显然对此等行径早已司空见惯。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守城兵丁虎视眈眈,流民队伍群情激愤,却又投鼠忌器。进城的希望,仿佛在触手可及的瞬间,被这腐败的吏治和贪婪的索求,硬生生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更加令人绝望的高墙。
沈砚看着那鼠须队正有恃无恐的嘴脸,又看了看身后队员们那由期盼转为愤怒和无助的眼神,心中念头急转。硬闯是下下之策,一旦冲突,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可若屈从……他们又哪里拿得出这笔巨款?
这庐州府的第一道坎,竟比那黑石岭的悬崖峭壁,更加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