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沈砚目睹流民惨状,清鸢伴侧定帝心
扳倒赵德昌的胜利,如同给青牛谷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谷内气氛空前高涨,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与安定。新任的代理知府周永康,忙于整顿庐州府内务,清理赵德昌余党,短期内无暇也无力顾及远在深山、态度强硬的青牛谷。谷民们更加确信,在元帅和娘娘的带领下,他们足以在这乱世中守住这片净土。
然而,这场胜利的喜悦,并未在沈砚心中停留太久。他深知,青牛谷的安宁是相对的,是建立在与外界隔绝的基础之上。赵德昌虽除,但这世道的苦难根源并未消失。想要真正长治久安,必须更深入地了解外界,知己知彼。恰逢与盛记商行约定交易药材和紧缺铁器的日子临近,沈砚决定,亲自带队前往位于三十里外废弃黑风寨的交易点。
此行除了完成交易,更重要的目的是勘察周边形势,了解庐州府乃至更广阔区域的现状。为确保安全与隐蔽,沈砚只带了石虎和十名最精锐的护谷队员,皆作行商打扮,轻装简从。
苏清鸢本欲同往,但沈砚以路途辛苦、需人坐镇谷中为由,坚持让她留下。他内心深处,隐隐有种预感,此行所见,恐怕绝非令人愉快的景象,他不愿让她直面那些可能的惨状。苏清鸢读懂了他眼中的坚持与保护,虽担忧,却未再强求,只是细细帮他检查行装,反复叮嘱一切小心。
队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出谷。初时行程颇为顺利,山道虽崎岖,但护谷队员们训练有素,脚程甚快。然而,随着逐渐远离青牛谷的势力范围,周围的景象开始悄然变化。
山路两旁,开始出现被废弃的村落残垣,焦黑的梁木和倒塌的土墙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田间地头,不再是青翠的禾苗,而是齐腰深的荒草。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朽与绝望的气味。
越是靠近通往庐州府的官道附近,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易子而食。
当这四个字从一个奄奄一息、蜷缩在路旁废墟里的老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时,沈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那是在一个曾经应该是个小镇的入口处。如今,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瓦砾。几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流民,如同鬼魅般在废墟间游荡,用麻木空洞的眼神打量着沈砚这一行衣着相对整齐、还带着货物的人。那老人就靠在一堵半塌的墙边,气若游丝,怀里似乎抱着什么。当沈砚下意识地走近,想递过一块干粮时,才骇然发现,老人怀里抱着的,竟是一个早已僵硬、瘦得皮包骨头的婴孩!而旁边另一对同样形销骨立的夫妇,正死死地盯着沈砚手中的干粮,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绿光,他们脚下,还有一个稍大些、但同样奄奄一息的孩子。
“易……子……而食……”老人重复着,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如同风箱破裂般的声音,浑浊的眼泪沿着深深的皱纹滑落,滴在怀中婴儿青灰的小脸上。
“呕——”身后一名年轻的护谷队员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就连石虎这样尸山血海里滚过的汉子,也脸色煞白,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虎目中含满了悲愤的泪水。
沈砚僵在原地,手中的干粮掉落在地。他胃里翻江倒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全身。他来自现代文明社会,即便经历过逃荒初期的艰难,也从未想过,人性会在饥饿的折磨下,沦丧至此等地步!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远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震撼与残酷!
他几乎是机械地将身上所有的干粮都掏出来,扔给了那些流民,然后踉跄着后退,不敢再看那地狱般的景象。流民们如同疯狗般扑向食物,厮打、争抢,发出非人的嘶吼。
接下来的路程,如同行走在阿鼻地狱。官道两旁,倒毙的尸骸随处可见,大多已被乌鸦野狗啃食得不成形状。偶尔遇到成群的流民,他们眼神呆滞,步履蹒跚,如同行尸走肉,看到沈砚一行人,有的麻木避开,有的则试图靠近乞食,更有甚者,眼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凶光,显然已到了易子而食后,下一步便是袭击活人的地步。
“十室九空……”沈砚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途经的村庄,大多空无一人,死寂一片。仅存的几户人家,也紧闭门户,从门缝中透出警惕而恐惧的目光。
他曾以为,青牛谷外的世界,只是混乱和贫困。如今才知,竟是这般人间炼狱!对比谷内的井然有序、安宁祥和,这外面的惨状,简直是对他良知最残酷的拷问!他建立青牛谷的初衷,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给跟随他的人一线生机。但此刻,看着这漫山遍野的苦难,他无法再仅仅满足于偏安一隅。
交易过程十分顺利,盛记的伙计依旧专业而守时。但沈砚全程心神不宁,几乎没怎么说话。换回的药材和铁料,此刻在他眼中,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返程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队员们也都沉默着,来时的那点轻松早已荡然无存,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回到青牛谷时,已是深夜。谷口守卫的灯火,谷内传来的隐约犬吠,以及那熟悉的安全感,此刻却让沈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和愧疚。仿佛谷内的安宁,是建立在对谷外惨状的视而不见之上。
苏清鸢一直未睡,在议事堂边的小书房里边处理事务边等待。听到脚步声,她立刻迎了出来。烛光下,她看到沈砚的第一眼,心便猛地一沉。
出去的沈砚,虽然沉稳,但眼神锐利,充满自信。而此刻回来的沈砚,风尘仆仆,脸色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疲惫,眼神深处,是一种受到巨大冲击后的茫然与挣扎。
“砚哥!”苏清鸢快步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你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可是路上遇到了麻烦?”她敏锐地察觉到沈砚的不对劲。
沈砚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反手紧紧握住苏清鸢的手,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他看了一眼旁边同样神色沉重的石虎,沙哑道:“石虎,带弟兄们回去休息。今日所见,暂勿外传,以免引起恐慌。”
“是,元帅。”石虎沉声应下,带着队员们默默离去。
沈砚拉着苏清鸢,默默走回他们居住的小院。院中那棵桃树已枝叶繁茂,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沈砚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夜空中的孤月,久久不语。
苏清鸢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为他披上一件外衣,默默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而低沉,将一路所见,尤其是那“易子而食”的惨状,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泪。
“……清鸢,我本以为……我们建好青牛谷,让跟着我们的人有饭吃,有屋住,便是功德圆满。可是……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我们在这谷中安居乐业,谷外……却是那般景象!”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压抑的痛苦和自责,“那是易子而食啊!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我们却在这里高墙深垒,独善其身……我这心里……像是在被油煎火烤!”
苏清鸢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眼中也盈满了泪水,但她强忍着没有落下。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沈砚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温暖他。
“清鸢,”沈砚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眼中之前的茫然挣扎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这乱世……必须要结束!这吃人的世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
“我不想……也不能只守着青牛谷这一亩三分地。我要走出去!我要结束这乱世!我要建立一个……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幼有所养,老有所终的……清平世界!”
月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初生的、却无比磅礴的帝王气概!这已不再是偏安一隅的守护之志,而是囊括四海、澄清玉宇的天下雄心!
苏清鸢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男人,心中巨震,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从她重生归来,选择追随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他的仁心,他的能力,他超越时代的见识,注定了他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她站起身,走到沈砚面前,没有下跪,没有山呼万岁,而是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立下永恒的誓言:
“好!砚哥!无论你是想守护这一谷安宁,还是想平定这天下乱世,我苏清鸢,必倾尽所有,生死相随!”
“你要建清平世界,我便为你抚平这世间疮痍!”
“你要登临天下,我便为你肃清这万里山河!”
她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无比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沈砚心中最后的彷徨与孤寂。
沈砚站起身,将苏清鸢紧紧拥入怀中。两个身影在月下紧紧相拥,如同相互支撑、共同面对风雨的两棵青松。
这一刻,沈砚的志向,因目睹人间惨剧而升华;苏清鸢的辅佐,因这宏图大志而愈发坚定。青牛谷,不再是他们旅途的终点,而是他们梦想起航的起点。平定天下的帝王之志,在这乱世深山的月夜桃树下,悄然萌发,并将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