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秋意比岭南来得早,刚过白露,天牢的墙角就结了层薄霜。柳承业裹着破烂的囚衣,枯瘦的手指在石桌上划着圈,面前站着的张敬之拢着锦袍,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声音压得像墙角的蛛网:“柳兄,沈序那厮借蝗灾之功,如今在陛下跟前红得发紫,再不动手,咱们江南士族的根基都要被他刨了。”
柳承业猛地抬头,眼窝深陷的眸子里迸出凶光:“刨根?我倒要让他身首异处!虞嵩当年用假星象扳不倒太子,二皇子栽在证据不足上,这次咱们来个一锤定音——私通匠人联盟,意图谋反,这罪名够他株连九族!”
张敬之从袖中摸出一卷素笺,上面摹着沈序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待秋收后,以陶窑为号,召匠人起事”。“这是找江南最像沈序笔迹的书吏仿的,连他常写的‘实证’二字的笔锋都学了七分。只是这匠人联盟……”
“匠人联盟就是他的死穴!”柳承业冷笑,“沈序在岭南联合陶匠、木匠造观测仪器,又让钱琛的陶窑垄断了捕蝗器具,这不就是结党?咱们再找几个被他断了财路的盐商,就说亲眼见他与匠人联盟的人密会,还送了百两黄金作军饷。”
他抓起石桌上的草根,嚼得咯咯响:“当年虞嵩若不是只敢动星象记录,早该用假书信扳倒太子。这次咱们把‘人证’‘物证’摆齐,就算沈序长了百张嘴,也说不清!”张敬之点头,将素笺按进蜡丸:“我这就去联络温彦博,他在钦天监还有旧部,能帮着散布流言,说沈序观测天象是假,私通匠人是真。”
此时的岭南,经略府正忙着给各地观测点分发新制的雨量计。沈序蹲在院中,看着苏微调校仪器,铜制的漏斗下接着刻着刻度的竹筒,旁边绑着个小铜铃,雨水积到一定刻度就会触发机关,铃声清脆。“这东西比靠人值守强,暴雨来前能提前两时辰预警。”沈序拍了拍竹筒,“让钱琛再赶制两百个,送往黄河沿岸的观测点。”
王二憨扛着新做的探水夯走进来,夯杆上刻着“实证”二字,还刷了层桐油,亮闪闪的。“沈先生,俺刚从码头回来,听说汴梁来的驿马带着金牌,说是陛下召您即刻回京,有要事商议。”他把夯杆往地上一顿,“俺看那驿卒眼神不对,别是柳承业那帮家伙又耍花招吧?”
沈序刚要说话,苏微就捧着一封书信匆匆走来,脸色发白:“沈先生,宋廉先生的急信,说汴梁现在流言四起,说您‘私通匠人,意图谋反’,柳承业在狱中联络旧部,好像要拿出什么证据。”
“谋反?”沈序接过信,宋廉的字迹潦草,显然写得仓促,“我连兵符长啥样都没见过,谋哪门子反?”他忽然笑了,“柳承业这招倒是比虞嵩狠,星象虚言难定罪,‘通敌谋反’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王二憨撸起袖子,把夯杆扛到肩上:“怕他个鸟!俺陪您回汴梁,谁要是敢冤枉您,俺一夯杆拍他进墙里,抠都抠不出来!”苏微连忙拉住他:“王巡检不可鲁莽,京城是天子脚下,不能动粗。咱们把观测点的账簿、与匠人合作的文书都带上,这些都是实证,能证明沈先生清白。”
三日后,沈序带着苏微和王二憨抵达汴梁。刚出驿站,就见街上百姓指指点点,有人手里拿着印着“沈序通敌”的传单,油墨未干。王二憨气得就要撕,被沈序拦住:“越撕越乱,咱们去都察院见宋廉。”
都察院的偏房里,宋廉正对着一叠卷宗发愁,见沈序进来,连忙起身:“沈兄,你可算来了!柳承业联合张敬之、温彦博等人,在朝堂上递了弹劾奏折,还拿出了一封‘密信’,说是你写给匠人联盟的,陛下现在也半信半疑。”
他把密信的抄本递过来:“你看看,这字迹仿得有七分像,只是笔力太弱,没有你的沉稳。他们还找了个盐商作伪证,说上个月在扬州见过你与匠人联盟的首领密谈。”
沈序接过抄本,越看越笑:“柳承业倒是下了功夫,只是他忘了,我与匠人合作的文书都盖着经略府的官印,而且匠人联盟根本不是什么反贼组织——那是我联合钱琛、苏微成立的匠人互助会,帮着工匠改良技艺,登记造册,陛下当年还御批过‘利国利民’呢。”
王二憨拍着桌子:“就是!俺亲眼见着沈先生给匠人发工钱,都是官府的制钱,哪来的黄金军饷?那个盐商肯定是被买通了,俺去把他抓来,一夯杆问出实话!”
正说着,宫里传来旨意,召沈序即刻进宫面圣。宋廉叮嘱道:“陛下现在多疑,你少用辩解之词,多摆实证,切记不可与柳承业当庭争执。”沈序点头,跟着内侍往皇宫走去。
金銮殿上,气氛肃穆。李珩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御案上摆着那封所谓的“密信”。柳承业虽然还穿着囚服,却被特许站在殿中,身后站着张敬之、温彦博等人,个个面带得意。
“沈序,”李珩的声音带着威严,“柳承业弹劾你私通匠人联盟,意图谋反,还拿出了你的密信,此事当真?”
沈序躬身行礼:“陛下明鉴,臣冤枉。所谓的‘密信’乃是伪造,匠人联盟也并非反贼组织。臣有三证可证清白:其一,臣与匠人合作的所有文书都在经略府存档,盖有官印,可随时查阅;其二,匠人联盟的名册在户部有备案,陛下当年亲批的御旨还在;其三,密信上写‘以陶窑为号’,可钱琛的陶窑烧制的都是观测仪器和农具,每一件都有编号,可查去向。”
柳承业立刻反驳:“陛下,沈序巧舌如簧!那文书和名册都是他事后伪造的,密信上的笔迹与他平日奏折上的别无二致,盐商也亲眼所见他与匠人密谈!”
“盐商?”沈序转向柳承业,“不知柳大人说的是哪位盐商?上个月臣正在岭南指导百姓修建防虫沟,有观测点的记录和百姓为证,如何能去扬州密谈?”他从袖中取出一叠观测录,“这是岭南各州观测点的记录,每天都有臣的签字和百姓的画押,陛下可查验。”
李珩让人接过观测录,翻了几页,眉头渐渐舒展。柳承业却不肯罢休:“陛下,这些都是沈序的亲信伪造的!那密信上的笔迹总做不了假,温大人是书法大家,可辨真伪!”
温彦博上前一步,捧着密信说道:“陛下,臣仔细比对过沈序的奏折和这封密信,笔迹极为相似,尤其是‘实证’二字的写法,如出一辙,臣断定此信确为沈序所写。”
沈序冷笑一声:“温大人倒是眼尖,只是你忘了,我写‘实证’二字时,习惯在‘证’字的言字旁多加一点,那是我年轻时练字留下的习惯,而这封密信上的‘证’字却没有。陛下可拿臣以前的奏折比对,便知真假。”
李珩连忙让人取来沈序往年的奏折,仔细比对,果然如沈序所说,他的“证”字言字旁多了一点,而密信上的却没有。柳承业的脸色瞬间白了,张敬之连忙上前:“陛下,即便笔迹有瑕疵,沈序联合匠人垄断农具制作,盘剥百姓,也是事实!去年蝗灾,他让钱琛的陶窑烧制捕蝗陶斗,价格比市价高了三成,这不是敛财是什么?”
“敛财?”沈序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陛下,捕蝗陶斗的成本都记在这本账簿上,陶土、人工、烧制,每一项都有明细。钱琛的陶窑是官窑,价格由户部核定,比市价低两成,而且所有收入都用于观测点的建设,臣可请户部核对账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承业等人:“倒是柳大人,去年被革职查办时,查抄出的家产中有十万两白银,而柳家在江南的田产每年租税不过万两,不知这笔巨款从何而来?还有张大人,你弟弟在淮南垄断盐运,哄抬盐价,百姓怨声载道,臣这里有淮南转运使李崇的奏折,陛下可一并过目。”
宋廉适时出列,将一叠奏折递上:“陛下,臣已查明,柳承业联合张敬之、温彦博等人,不仅诬陷沈经略使,还暗中勾结盐商,偷税漏税,挪用赈灾银两,这些都是证据。”
李珩看着桌上的证据,气得拍案而起:“好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沈序为百姓防灾救灾,你们却在背后构陷忠良,谋夺私利!柳承业,你可知罪?”
柳承业瘫倒在地,却还嘴硬:“陛下,臣是被冤枉的!都是沈序陷害臣!”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王二憨扛着夯杆闯了进来,身后跟着钱琛和几个匠人。“陛下,俺带证人来了!这些都是匠人联盟的人,他们能证明沈先生是冤枉的!”
内侍想要阻拦,却被王二憨一夯杆挡住:“俺们是来作证的,耽误了陛下断案,你担待得起吗?”李珩倒也不恼,摆了摆手:“让他们进来。”
钱琛捧着一本名册,跪在地上:“陛下,草民钱琛,是匠人联盟的副会长。这是联盟的名册,上面有三千多名工匠的名字和籍贯,都是良民。沈经略使成立联盟,是为了帮我们改良技艺,比如捕蝗陶斗、观测仪器,都是我们一起研制的,所有收入都用于联盟的发展,绝无谋反之意。”
一个老木匠上前一步,含泪说道:“陛下,草民是从西北来的,去年大旱,是沈经略使教我们做储水陶缸,才保住了全家性命。他要是反贼,怎么会帮我们百姓?柳大人说的黄金军饷,我们连见都没见过!”
柳承业看着眼前的匠人,脸色如死灰。温彦博见势不妙,连忙跪地求饶:“陛下,臣是被柳承业胁迫的,臣再也不敢了!”张敬之也跟着跪下,浑身发抖。
沈序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柳承业等人构陷臣,罪该严惩,但臣恳请陛下从轻发落柳文彦。他在徐州带领算学馆学生发明蝗卵计数器,为防蝗灾立下大功,是个可塑之才。”
李珩点了点头:“沈卿宅心仁厚,朕准了。柳承业、张敬之、温彦博等人,诬陷忠良,贪赃枉法,着令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永不录用!柳文彦有功无罪,留任算学馆,继续推广实证之法。”
退朝后,宋廉拉着沈序的手笑道:“沈兄,这次多亏了你沉着冷静,用实证戳穿了柳承业的阴谋,比当年扳倒二皇子还要精彩。”王二憨扛着夯杆,得意地说:“那是!俺们沈先生的实证之法,比柳承业的假书信管用一百倍!”
钱琛也凑过来说:“沈经略使,这次之后,匠人联盟的名声更响了,江南的工匠都想来加入。俺们打算编一本《匠人实录》,把所有改良的技艺都记下来,传给后人。”
沈序笑着点头:“好主意。实证之法不仅要用于防灾,还要用于民生,让匠人有奔头,让百姓得实惠,这才是根本。”他看向远处的皇宫,“柳承业虽然倒了,但士族的势力还在,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几人正说着,就见柳文彦匆匆走来,对着沈序深深一揖:“沈先生,多谢您为家父求情。家父糊涂,犯下大错,文彦以后定会以实证为念,好好做事,不辜负您的期望。”
沈序扶起他:“你父亲的错与你无关,你能潜心研究实证之法,就是对百姓最大的贡献。徐州的蝗卵计数器做得很好,以后还要多琢磨,把观测仪器做得更精准。”
回到驿站,苏微整理着观测录,忽然笑道:“沈先生,您这次在金銮殿上,用实证反驳柳承业的样子,比当年在黄河边治水时还要威风。”王二憨接口道:“那是!俺当时就想,要是柳承业再敢胡说,俺一夯杆把他的假书信拍碎,让他没地方哭去!”
沈序坐在桌边,写下一封奏折,请求陛下在全国推广匠人联盟的模式,设立“匠人工坊”,让工匠们有固定的场所交流技艺,官府给予扶持。他写道:“匠人者,国之根基也。实证之法,需匠人之巧思,方能成利民之器;匠人需实证之指引,方能避无用之功。二者相辅相成,国方能强,民方能安。”
夜色渐深,汴梁城的灯火渐渐亮起。沈序站在窗前,看着街上往来的百姓,想起了岭南的观测塔,想起了徐州的捕蝗车,想起了那些捧着陶斗的孩童。他知道,柳承业的倒台只是一个开始,实证之路还有很多阻碍,但只要有百姓的支持,有宋廉、苏微、王二憨这些人的帮助,他就不会退缩。
次日清晨,李珩下旨准了沈序的奏折,还御笔亲题“匠心实证”四个大字,赐给匠人联盟。钱琛带着工匠们在陶窑前立起牌匾,百姓们纷纷前来道贺,热闹非凡。
沈序站在人群中,看着匠人们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王二憨扛着夯杆,在一旁高声喊道:“以后谁要是再敢欺负匠人,再敢诬陷沈先生,俺王二憨第一个不答应!一夯杆拍他个魂飞魄散!”
百姓们都笑了起来,笑声顺着汴梁的街道漂远,与远处传来的铜铃声交织在一起。沈序知道,实证之法的种子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无论是灾害预警,还是匠人发展,只要坚持用实证说话,用实干做事,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实现不了的希望。
几日后,沈序准备返回岭南。宋廉、柳文彦、钱琛等人前来送行,李崇也从淮南赶来,带来了淮南百姓的联名感谢信。王二憨扛着夯杆,牵着马,咧嘴笑道:“沈先生,咱们回岭南!俺还等着教那里的百姓用新做的探水夯呢!”
沈序翻身上马,回头看向汴梁城,这座见证了阴谋与正义的城市,如今正沐浴在晨光中。他挥了挥手,策马南下,身后跟着苏微和王二憨,还有满满的希望与信心。岭南的观测点还在等着他,江南的汛期即将来临,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