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庐江城西,有一间不算起眼却口碑甚佳的铁匠铺,炉火常年不熄,锤击声沉稳有力。
铺主石松,是庐江石家的长子。
石松生得高大魁梧,一身力气仿佛用不完,但却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
与健硕的外形相反,他心思细密,更喜与火红的铁块、冰冷的模具打交道。
在他看来,将一块顽铁千锤百炼,打造成称手的农具或趁手的兵器,远比与人周旋攀谈来得踏实。
而弟弟石青则与哥哥截然不同。
虽生得清瘦,带着股书卷气,胸中却燃着一团炽烈的火——
那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渴望。
他向往沙场,仰慕孙策、周瑜那样的大将军,认为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困于一间铺面?
早年,父母携幼弟石青前往江陵谋生,石松则自愿留在庐江,与年迈的祖父母相依为命,撑起了祖传的铁匠铺子。
后来,父母在异乡相继病逝,石青独自返回庐江。
可那次归乡,兄弟俩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石青劝兄长:
“哥,如今世道纷乱,好男儿当投身行伍!即便不能冲锋陷阵,在军中做个文吏、随从,也是为国效力!你守着这铁匠铺子能有甚大出息?”
石松却紧握着陪伴自己多年的铁锤,摇头:
“阿青,我们石家的手艺不能断,这铺子是石家的根。前线打仗,后方就不需要好铁、好兵器了吗?我在这里打好每一件物什,未必不是效力。”
“你就是胆小!恋着这一亩三分地!”
石青又急又气,觉得兄长胸无大志:
“你就守着你那铁匠铺子过一辈子吧!”
最终,话不投机的弟弟愤然离去,独自投了军,从此音讯渐稀。
石松没有阻拦,只是站在铺子门口,望着弟弟倔强远去的背影,极低地喃喃了一句:
“愿弟弟……平安。”
这些年,石青凭着机敏与忠诚,在军中从底层做起,竟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得到老将程普的赏识,被收为贴身随从,后来更是因程普的关系,得以近距离侍奉新任南郡太守周瑜,成为颇受信任的贴身随从。
但他再也没有提起那个“守着铁铺没出息”的哥哥,仿佛那段过去和那个人,都已与他的新生无关。
而石松,依旧在庐江,守着祖传的铺子。
炉火照亮他沉默的脸庞,锤声里藏着他无人诉说的心事。
他悉心经营,将铺子打理得有声有色,却无人知晓,每当有军士模样的人来修理兵器或购置新货,他总会不自觉地问几句军中近况,目光在往来士卒的脸上悄然搜寻。
他不知道弟弟是死是活,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是何模样。
兄弟之间的那道裂痕,如同淬火后的铁器上细密的纹路,冰冷而沉默地横亘在岁月里。
直到那个明媚如火焰的“尚香小姐”闯入石松的生活,他那平静如深潭的日子,才开始泛起意想不到的涟漪。
而命运的丝线,或许早已在暗中将这对失和的兄弟,牵引向意想不到的交汇点。
……
那日,石松记得很清楚。
虽是隆冬,屋外寒风凛冽,但铁匠铺内,巨大的熔炉正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炉膛,将整个作坊烘得如同盛夏正午。
石松刚完成一轮锻打,正将一块通红的铁胚浸入冷水槽中。
“刺啦——”一声,白汽猛地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直起身,随手脱下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的单薄外衫,露出精壮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顺着块垒分明的胸膛和臂膀肌肉的沟壑滑落。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拿起旁边一把客人送来修缮的长刀,就着炉火的光亮,眯起眼,用手指仔细触摸着刃口,检查那细微的卷刃和凹凸。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爽利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老板!”
石松闻声回头。
只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个女子。
她并非寻常闺秀装扮,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赤色戎装,头发利落地高高束成马尾,以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腰间束着牛皮腰带,挂着一柄带鞘的短剑。
阳光勾勒出她挺拔矫健的身姿和明媚的脸庞,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和他的铺子。
石松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她,不像那些温婉羞涩的邻家女孩,也不像市井中泼辣的妇人。
她身上有一种……
属于旷野、属于战场、属于无拘无束天地的勃勃生气,像一团闯入这昏暗炽热作坊的明亮火焰。
二人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
石松只觉得心头莫名一跳,像是被那过于明亮直接的目光烫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迅速低下头,避开对视,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有些干涩的音节:
“在……”
殊不知,对面那位小姐,此刻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她本是循着“庐江城西有好铁匠”的传闻找来,想打磨一下随身的佩剑,却被眼前景象瞬间攫住了注意力——
熊熊炉火前,那个高大健硕、汗流浃背、专注于手中铁器的男人,充满了最原始而直接的力量感,他古铜色的肌肤在火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紧实的肌肉随着呼吸和动作微微起伏,汗水沿着清晰的线条流淌……
那是一种与世家公子、文臣武将截然不同的、充满野性生命力的阳刚之美。
她看得有些出神,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意,心跳也莫名快了几分。
石松低着头,等了片刻,却不见对方说话,只感到那目光似乎还落在自己身上。
他有些窘迫,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此刻正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单薄的长裤,汗水早已将仅存的布料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团鼓起的形状。
他常年独自打铁,早已习惯如此,但此刻在这位陌生而特别的女子面前,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不自在。
他连忙抓起刚才脱在一旁的外衫,有些手忙脚乱地披在身上,勉强遮住身躯,这才微微抬起眼,不敢再看对方的脸,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剑柄上,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这……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吗?是要打造新兵器,还是……修缮旧物?”
那小姐被他这一问,才猛地从刚才的“欣赏”中惊醒过来,脸上红晕更甚,几乎要烧起来。
她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却被另一个温柔中带着些许无奈的声音打断。
只见一位容颜清丽、身怀六甲的夫人,扶着门框,缓缓走了进来,气息微喘,轻声抱怨道:
“香儿,你怎么跑这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让我好找。”
石松不由在心里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香儿……”
这两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让站在那里的戎装女子浑身一僵,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根。
她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慌乱之下,一把抽出自己腰间那柄佩剑,“哐当”一声就扔在了石松面前的工作台上,语速极快地说道:
“我这把剑有些钝了,不……不好用了!你……你帮我打磨锋利一些!我……我过几日来取!”
交代完这些,她甚至不敢再看石松一眼,连忙转身,几乎是半拉半拽地挽住那位有孕夫人的手臂,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铁匠铺。
香儿小姐离去后,铁匠铺里灼热的空气似乎都沉寂了几分。
石松缓缓走过去,弯腰拾起被她匆忙扔在工作台上的那柄佩剑。
他抽出长剑,寒光乍现,映亮了他专注的眼睛。
剑身并非军中制式,线条更为流畅优美,靠近剑柄处,刻着两行细小的铭文,字迹刚劲有力:
“兄赠香儿
愿剑随心,常伴安“
石松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兄赠”二字,仔细端详剑的做工:
百炼花纹钢在炉火映照下流转着暗色的云纹,锻造极其均匀,刃口笔直如线,毫无瑕疵,显然是出自顶尖匠人之手,且日常被主人精心养护。
他默默地将剑放在工作台最醒目的位置,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正在赶制的一批农具订单。
接下来的几天,这柄剑成了他唯一专注的“活计”。
他用最细腻的油石和鹿皮,一遍又一遍,极尽耐心地为它保养、擦拭,让本就光亮的长剑变得更加熠熠生辉,几乎能照出人影。
连剑鞘的每一处缝隙、缠绳的每一个结扣,他都小心清理,恢复如新。
自此,每日,他都不自觉抬头望向门口。
可无论店内多热,石松都规规矩矩地穿着整齐的粗布衣衫,再不曾如往常那般赤膊。
汗水浸透了一层又一层,他只是默默擦拭,目光却总在炉火与门口之间流连。
直到第五日,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斜照进门槛。
他心心念念等待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香儿依旧是那身利落的装扮,但她身旁,除了那位温婉有孕的夫人,还多了一位男子,显然是那有孕夫人的夫君。
那男子身着普通的青色深衣,并无华贵装饰,但身姿挺拔,举止从容,眉宇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他一进铺子,目光便被墙上、架上各式各样的兵器吸引,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时与身旁的夫人低声交谈几句。
石松的目光却牢牢锁定了香儿小姐。
她似乎有些局促,看到石松望过来,脸上又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声音比上次小了许多,眼神飘忽:
“我……我来取剑。”
石松连忙收回心神,转身从柜子最里侧,取出那柄被他保养得光可鉴人的佩剑,双手平托,恭恭敬敬地递到她面前。
香儿接过剑,指尖触到他因常年打铁而粗糙却温暖的手掌,微微一颤。
而后,她“唰”地抽出半截剑身,寒光映亮了她的眼眸。
剑身光洁如镜,锋刃森然,比她送来时更显精神。
她眼中闪过明显的满意和一丝惊喜,点点头,从腰间钱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钱,放在台面上,低声道:
“谢谢。”
但她的目光却始终避开了石松被汗水勾勒出的胸膛轮廓,只盯着剑和自己的脚尖。
系好佩剑后,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石松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急切。
香儿的脚步果然顿住了,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
石松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跳如鼓,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才笨拙而耿直地说出来:
“若……若小姐对打磨的活儿还满意……下次若还有需要,还……还可以来。”
说完,他耳根隐隐发烫。
没想到,这句笨拙的话却让香儿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如同阳光破开云层,爽朗明快,瞬间驱散了她脸上残余的羞赧。
她转过身,大大方方地看向他,眼中带着笑意:
“你这人,说话倒实在。你叫什么名字?”
“石松。石头的石,青松的松。” 他老实回答。
“石松……”
香儿念了一遍,点点头,笑意更深,“好名字,挺配你。”
石松鼓起勇气,顺着话头问:
“不知小姐您……”
“尚香。”
她没有犹豫,清晰地说道:
“我叫尚香。”
石松学着她刚才的语气,认真地点点头,重复道:
“尚香……好名字。” 。
就在这时,武器架子旁的那位夫人朝这边唤道:
“香儿,好了没?我们还得去东市呢,再晚些集市要散了。”
“这就来!”
香儿连忙应了一声,脸上又掠过一丝匆忙。
可下一秒,她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背上的箭囊,看也没看,就塞到石松手里,语速飞快地说:
“这个……这个箭囊,嗯……嗯,带子好像有点松了!反正……反正你看着修吧!我过几天再来拿!”
留下这句话,她就快步跑到那对夫妇身边,三人一同离开了铺子。
石松捧着那个突然被塞过来的箭囊,愣在原地。
他低头仔细查看:
牛皮柔韧紧实,铜饰光亮如新,系带牢固,搭扣灵活……
哪里有什么“带子松了”?
这分明就是个完好无损、保养得极好的箭囊。
他抬起头,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坚毅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有些傻气的笑容。
——
可这一等,就是一连十日。
炉火日复一日地燃烧,门口的光影来了又走,石松自每日开门的第一眼和关门的最后一眼,总是不自觉地投向长街,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随着日子流逝,渐渐被一丝失落取代。
她……是不是忘了?
直到第十一日清晨,石松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打扫铺面,拉动风箱,让炉火重新燃起温暖的光。
他刚打开店门,将“营业”的木牌挂上,一抬头,竟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尚小姐!”
石松心头猛地一跳,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压抑了十日的雀跃。
香儿被他这突然一喊吓了一跳,抬头望来,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迷茫,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自己。
她顿了一下,才有些慌乱地“哎哎”应了两声,快步走过来,目光飘忽,不敢直视他灼灼的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
“嗯……嗯……我、我来取上次的箭囊……”
石松听到“箭囊”二字,方才的兴奋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
他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搓了搓衣角,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愧疚,声音也低了下去:
“此事……我要向小姐您道歉。”
“道歉?”
香儿一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为何道歉?”
石松语气诚恳,带着对自己技艺的严苛审视:
“那只箭囊……我拿回来之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日。皮料完好,针脚紧密,铜饰光亮,系带牢固,搭扣灵活。我……我实在找不出它需要修补何处。”
他抬起头,眼中是真实的困惑与惭愧:
“身为匠人,却看不出客人送来之物的毛病,无法为您修缮……我心中实在惭愧。是我技艺不精,让尚小姐您白跑一趟,还等了这么多天。”
香儿听着他这番认认真真、一板一眼的“检讨”,先是愕然,随即脸上“腾”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又羞又急,忍不住跺了跺脚,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和娇嗔:
“你!你……你真觉得……我是让你修那箭囊吗?!”
石松被她问得一愣,更加茫然,老老实实补充道:
“里面的箭矢我也看了,也都完好无损。”
香儿:“……”
她彻底无语了,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又羞又窘,还有一种“对牛弹琴”般的无力感。
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石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石松看着她僵直的背影,终于迟钝地察觉到她似乎……生气了。
他心头一紧,更加不安,小心翼翼地唤道:
“尚小姐……”
香儿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自嘲的落寞:
“你……你,唉。”
她忽然觉得自己居然是如此唐突和一厢情愿。
对方根本就是个不开窍的铁疙瘩!
“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伸出手,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既然没坏,那就不麻烦石老板了。把箭囊还我吧,不打扰你做生意了。”
石松看着她伸出的手,和脸上那明显的疏远神情,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非但没有把箭囊递过去,反而下意识地将它往身后藏了藏,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丝……委屈?
“尚小姐,是不是我技艺不精,你生气了?你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我的店铺了?”
香儿被他这反应弄得又是一愣,看着他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把箭囊藏在身后,心中的气恼忽然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她故意板起脸,赌气道:
“怎么?石老板生意不好吗?就这么在意我以后来不来?”
石松连忙摇头,耿直地回答:
“不,我……我生意很好。”
香儿被他这实诚话噎了一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我知道!石老板手艺精湛,名声在外,不用跟我炫耀。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看着石松那副欲言又止、焦急又笨拙的样子,甚是无奈。
石松被她一逼,更紧张了,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汗。
他低下头,嘴唇嚅动了半天:
“尚小姐….我……我……”
“叫我香儿就好,”
香儿打断他:“尚小姐,听着真别扭。”
“……香儿,”
石松却始终支支吾吾,“我……我……”
“你再不说我就真的走了!”
香儿作势转身,还故意提高了声音:
“以后再也不来了!听说城南新开了家铁匠铺,他们家的技艺也很精湛呢!”
“别!”
石松猛地抬起头,像是终于被逼到了绝境,他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猛地扔了出来,声音清晰无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想约香儿小姐去庙会!”
话一出口,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炉火的噼啪声,街市的嘈杂声,似乎瞬间远去。
石松依旧低着头,不敢看香儿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而站在他对面的香儿,一听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如银铃,带着如释重负的畅快和满满的欢喜:
“你个呆子!榆木疙瘩!可算开窍了!急死我了!你早该约我了!”
这直白又带着娇嗔的回应,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石松心中所有的忐忑与不安。
他抬起头,看着香儿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喜悦。
下一秒,他突然转身,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厚重的店门被他毫不犹豫地锁上,然后他抬起手,将门口那块写着“营业”的木牌利落地一翻——
“今日休息” 四个大字,赫然朝外。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雀跃,老老实实地跟在了香儿身后半步的距离,朝着城中热闹的庙会方向走去。
——
自那日之后,二人便像是打开了某种默契的闸门。
庐江城内的庙会、新开的茶楼、安静的河边、甚至城外的树林……都留下了他们相约的身影。
他们之间的话题,也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石松会跟香儿讲不同铁料的特性,香儿则会兴奋地比划着她新学的剑招。
他们谈论锻造的火候、兵器的重心、拳法的发力、剑术的灵动……
在那些侃侃而谈的时光里,炉火与刀光仿佛找到了奇妙的共鸣,沉默的铁匠与飒爽的少女,在彼此最熟悉的领域里,发现了前所未有的投契与理解。
只是苦了石松铺子里的订单。
白日里与香儿小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为了不耽误客人们的活计,他只得在送香儿回家后,再返回铺中,点起油灯,就着月色和星光,在寂静的夜里独自抡起铁锤。
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常常持续到深夜,火星在黑暗中明灭,映照着他不知疲倦却带着笑意脸庞。
身体是累的,心却是满的。
——
转眼便到了除夕。
按照早先的约定,他们打算去城外最高的那座山头,那里视野开阔,能将满城的璀璨灯火和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尽收眼底。
二人约好在城南门碰面。
石松早早便到了,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新棉袍,头发也仔细梳理过。
他在约定的老槐树下不停地来回踱步,心中反复演练着早已想好的话,暗暗给自己打气:
“今日,今日是个好日子。烟火漫天之时,气氛正好……我一定要,一定要向香儿小姐表明心意!不能再等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石松立刻抬头望去。
只见香儿正快步向他走来。
今夜的她,显然也精心打扮过。
没有穿平日利落的戎装,而是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夹棉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镶毛边的斗篷,将她衬得少了几分英气,多了许多属于少女的娇俏与温婉。
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淡淡的口脂,在冬夜的星光和远处灯火的映照下,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仙子。
石松瞬间看痴了。
他张了张嘴,脑海中排练了无数遍的话语,在这一刻如同被重锤砸中的铁胚,碎成了无数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血液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脸颊和耳朵烫得吓人,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抹越来越近的、明亮动人的身影。
他只知道,他好像……比想象中还要更喜欢她,喜欢到忘记了所有准备好的言语。
二人一路说笑着,终于抵达了山顶。
这里果然视野绝佳,山下庐江城的万家灯火如同倒映在地面的星河,璀璨夺目。
他们找了一块平坦避风的岩石,并肩坐下,一如往常。
起初,话题依旧围绕着他们都感兴趣的领域。
但说着说着,石松察觉到,香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石松心中微动,猜想她或许想聊些别的。
于是,他尝试着问道:
“香儿,你这一身好武艺……不知师承何人?定然是位了不得的名师吧?”
香儿抚摸着怀中那支刚摘的的红梅,轻声道:
“父亲、兄长都教过我。后来,也拜过几位师傅。”
可石松听后,还是问出了心中积攒已久的疑问:
“香儿,听你口音,似乎不是庐江本地人?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家乡,你的家人……”
他想更了解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山水和人家,养育出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
香儿却像是被这个问题轻轻刺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将话题抛了回去,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那……你先说说你自己。认识这么久,你也很少提你的过去。”
石松听后老实讲述:
“我家,世代经营铁匠铺,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双亲……在我年少时就已离世。家里原本还有个弟弟,但是……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分开了,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了。”
提到弟弟石青,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落寞,声音也低沉下去。
香儿看着他眼中的黯然,心中微软,轻声追问:
“那你这一身打铁的好本事,是跟谁学的?”
提到打铁,石松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那点落寞被熟悉的热情取代:
“是我祖父!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匠人!”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豪,开始如数家珍般说起家族的荣光:
“我们石家铺子,祖上曾为好几任庐江郡守、甚至路过的将军打造过佩剑和铠甲!虽然传到我手里,不敢说比得上祖父技艺炉火纯青,但在庐江这地界,论起打铁锻造,我们石家铺子还是排得上号的!”
看着他谈起祖业时那副认真的模样,香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
“那倒是!别的我不敢说,你这力气,确实没得挑。”
得到心上人的肯定,石松更加开心,胸膛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他沉浸在分享的喜悦中,急于想让香儿知道自己的成就:
“这些年,我也为一些路过的将军、百夫长打造过不少兵器!其中,最让我觉得脸上有光的……”
“就是当今的蜀主,刘备刘玄德了!”
香儿原本带笑的神情,在听到“刘备”两个字时,瞬间凝固了。
可石松并未察觉,继续沉浸在回忆里:
“香儿,你知道吗?当年刘备率军路过庐江附近,大概是三年前?他听闻我家铺子的名声,正好他自己的佩剑需要更换,便亲自带着随从来了一趟。我见那人气度不凡,但当时并不知他身份,只当是位寻常将军,便按他的要求,用了最好的材料,花了整整七日,呕心沥血为他打造了一柄长剑。”
他比划着:“剑长三尺余,重而不笨,锋刃含光,据说他很是满意。”
说到这里,石松的语气转为一种向她分享秘密的亲近与信任:
“我是后来,在他付钱离去时,隐约听到他身旁的随从恭敬地称他‘主公’,又结合当时传闻中刘备军的动向和装束,才慢慢推测出他的真实身份。但我深知此人是蜀地之主,与我东吴……并非一路。香儿,我信任你,才把这件事告诉你。”
可他的话音落下,香儿猛地站起身。
她背对着石松,肩膀开始剧烈地起伏,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石松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也连忙跟着站起来,不明所以:
“香儿?你怎么了?”
“够了!”
香儿倏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刺痛而微微颤抖,那双总是明亮带笑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刺向石松:
“你个叛徒!”
“叛徒?”
石松如遭雷击,完全懵了,慌忙解释道:
“不,香儿,你听我解释!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他是刘备!是在他离开后,我才……”
“我不听!”
香儿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除了愤怒,似乎还有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你为刘备铸剑!你可知他……你可知……”
她的话堵在喉间,无法也不愿再说下去。
于是,她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任何解释,猛地转身,朝着下山的小路飞奔而去,身手敏捷,瞬间就隐没在黑暗的山林之中。
“香儿!香儿!”
石松焦急万分,立刻追了上去。
可香儿身手远胜于他,任凭他如何呼喊追赶,那道鹅黄色的身影最终还是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寒冷漆黑的山道上,茫然无措,心如刀绞。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石松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那所他熟悉的宅子附近,来回徘徊,却又不敢上前敲门。
他心中充满了对香儿安危的担忧。
直到那位怀孕的夫人开门出来,看到了不远处徘徊的石松。
石松连忙上前,也顾不上礼节,急切地问道:
“夫人!请问……尚香小姐她……昨夜可平安回来了?”
小乔看着他憔悴焦急的样子,心中了然,叹了口气,温声道:
“石老板放心,香儿昨夜已经回来了,只是……”
听到“平安无事”四个字,石松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了松。
他对着小乔深深一揖:“多谢夫人告知。”
然后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可他还是不知——
他到底……说错了哪一句?
香儿小姐为何……
那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