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持续扩散。东路叛军主力的覆灭和全师朗的被擒,不仅极大地削弱了叛军的整体实力,更重要的是,它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叛军首领全师雄及其麾下各路头目的心上。恐慌、猜疑和失败的阴影,开始在全师雄控制的最后核心区域——绵州大本营内部弥漫。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全师雄手中仍握有数万兵马,且绵州城高池深,粮草尚算充足。若其铁了心据城死守,纵然王师能最终攻克,也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伤亡和漫长的时间代价。这是力求速战速决、尽快恢复西川安定的曹彬所不愿看到的。
节堂内,烛火摇曳。曹彬并未因新都大捷而沾沾自喜,他的目光依旧沉静,聚焦在绵州及其周边那更为复杂的地势与人事关系图上。他知道,军事上的胜利只是打开了局面,要彻底瓦解叛军,尤其是攻克全师雄这等核心人物坐镇的重镇,必须辅以更高明的策略。
“强攻绵州,伤亡必巨,时日必久,且易使蜀地再生凋敝,非上策。”曹彬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对环绕在侧的崔彦、欧阳炯等心腹说道,“全师雄能聚众作乱,其内部绝非铁板一块。新都败绩,其麾下各头目,难道人人皆愿与之共存亡乎?”
崔彦会意,低声道:“太保之意,是用间?”
“正是。”曹彬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使其内部生变,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事半功倍。”
他转向欧阳炯:“欧阳大人,你久在蜀中为官,对绵州军政人物、地方豪强,应有所了解。依你之见,全师雄麾下,何人可为我所用?”
欧阳炯沉吟片刻,谨慎答道:“禀太保,据下官所知,全师雄麾下,除其全氏宗族子弟外,主要倚重三人:一为原绵州兵马都监张廷翰,此人乃蜀中旧将,并非全氏嫡系,素有勇名,但性情耿直;二为原龙州判官王鸾,此人乃落魄文人,善出谋划策,是全师雄的‘军师’,但为人狡黠,贪图利益;三为本地豪强李承珪,其家族在绵州根深蒂固,拥有大批佃户私兵,此次叛乱,李家出力甚多,但李承珪此人首鼠两端,最重家族利益。”
曹彬仔细听着,脑中飞速分析。这三个人,背景不同,性格迥异,与全师雄的关系亲疏也有差别,这正是可以利用的缝隙。
“三人之间,关系如何?”曹彬追问。
“据闻…张廷翰与王鸾素有嫌隙,张嫌王只会耍弄唇舌,王鄙张有勇无谋。至于李承珪,与这两人都维持着表面和气,但私下里,对全师雄过度信任王鸾,而未能充分满足李家在钱粮地盘上的要求,颇有微词。”
“好!”曹彬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有嫌隙,便有可乘之机。有私欲,便有可驱之柄。”
一个缜密的离间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成形。他决定双管齐下,甚至三管齐下,针对这三人不同的弱点,施以不同的手段。
首先,他锁定了那个“贪图利益”的军师王鸾。
“取金百两,锦缎二十匹,再备上一封本帅的亲笔信。”曹彬对崔彦吩咐道,“挑选机敏胆大、熟悉蜀地口音的死士,设法将这些东西,秘密送入绵州,交到王鸾手中。记住,要‘不经意’地让消息泄露出去,最好能让全师雄或张廷翰的人‘偶然’截获到一丝风声。”
崔彦心领神会:“太保是要行贿,并嫁祸?”
“非是单纯行贿。”曹彬提笔,一边斟酌词句一边说,“信中要表达本帅对其‘才华’的‘仰慕’,言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像他这样的人才,若肯弃暗投明,他日富贵不可限量。同时,要‘关切’地提醒他,全师雄刚愎自用,非明主;张廷翰等武夫对其嫉恨已久,恐对其不利。这些金银,只是聊表心意,助他在‘危急时刻’打点之用。”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妙棋。即便王鸾不收,或收了不办事,但只要这封信和金银“暴露”,就足以在全师雄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加剧王鸾与张廷翰等人之间的矛盾。
其次,他针对那个“性情耿直”的将领张廷翰。
曹彬并未直接给张廷翰写信,而是找来了几名在新都之战中被俘、经过甄别后愿意效力的原张廷翰部下低级军官。
“本帅知张廷翰将军,素怀忠义,当初或是一时受蒙蔽,或是迫于形势,才屈从于全师雄。”曹彬对这些降卒温言道,“如今王师已定东线,大势所趋。本帅不忍见张将军此等人才,随全师雄玉石俱焚。”
他让这些降卒,带着他的口信和一些不显眼的信物(如盖有曹彬印信的平安符),设法潜回绵州,找机会接触张廷翰或其亲信。
口信的内容主要有两点:其一,高度赞扬张廷翰的军事才能,对其“明珠暗投”表示惋惜;其二,也是更关键的一点,是“透露”一个“机密情报”——“据被俘叛将交代,军师王鸾曾多次在全师雄面前进谗言,称张将军拥兵自重,有通敌之嫌,欲除之而后快,以便安插其亲信掌控兵权。”
这个“情报”半真半假,真在符合王、张二人不和的现实,假在纯属捏造。但对于生性耿直、可能本就对王鸾不满的张廷翰来说,极具杀伤力。这足以让他对王鸾,甚至对偏听偏信的全师雄,产生强烈的警惕和怨恨。
最后,是对那个“首鼠两端”的豪强李承珪。
曹彬采取了更直接也更符合其身份的方式。他请欧阳炯以其个人名义,并动用一些尚与李家有联系的蜀中旧关系,向李承珪传递信息。
信息内容直指其核心利益:其一,明确告知朝廷已掌控大局,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家族基业将毁于一旦;其二,承诺只要李家能协助朝廷平定叛乱,或是在关键时刻保持中立,不仅其家族产业得以保全,李承珪本人还可获得朝廷封赏,至少保住其在地方上的势力和地位;其三,也是施加压力的一点,是暗示朝廷已掌握李家在叛乱中“某些不法行为”的证据,何去何从,望其慎思。
这三条线,如同三根无形的丝线,被曹彬在成都轻轻牵动,却悄然伸向了绵州城内那权力与猜忌交织的漩涡中心。
计划在秘密而紧张地进行。死士携带金银书信,历经艰险,竟真的通过收买叛军底层官吏,将东西送到了王鸾手中;张廷翰的旧部,也有人成功混入绵州,将“口信”带到了;而欧阳炯的信使,更是通过隐秘渠道,与李承珪家族的核心成员搭上了线。
效果,比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首先是王鸾。他收到曹彬的信和厚礼,心中惊疑不定,既贪图那黄白之物和曹彬许诺的“前程”,又害怕这是陷阱。他不敢声张,将东西偷偷藏起。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关于“王军师私通宋营,收受曹彬贿赂”的流言,就开始在绵州军中悄然传播。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全师雄耳中。他本就因新都大败而心烦意乱,疑神疑鬼,闻此消息,更是勃然大怒,立即召王鸾前来质问。王鸾矢口否认,指天誓日,痛哭流涕地表忠心。全师雄虽未当场处置他,但那份信任,已然出现了深深的裂痕。他下令暗中监视王鸾的一举一动。
紧接着,张廷翰那边也出了状况。当他从“心腹旧部”那里听到“王鸾屡次进谗言欲害自己”的消息时,这个耿直的武将顿时火冒三丈。他本就看不惯王鸾那套,如今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因战术安排与王鸾发生争执,张廷翰竟按捺不住,当场指着王鸾的鼻子大骂其是“搬弄是非的小人”、“祸乱军心的奸佞”,甚至隐隐质问其是否与宋军有所勾结。
王鸾做贼心虚,又惊又怒,反唇相讥,两人在堂上几乎拔刀相向。全师雄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二人喝止,但麾下最重要的文武助手公然决裂,让本就低迷的士气更受打击,也让全师雄对内部的掌控力急剧下降。
而李承珪,在接到欧阳炯的密信后,态度果然变得更加暧昧。他开始以各种借口拖延提供给全师雄的粮草和兵员,其家族的私兵也明显收缩,不再积极参与城防。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全师雄的眼睛,让他对这位地方实力派也充满了不信任。
猜疑链一旦形成,便如同瘟疫般蔓延。全师雄看谁都像是内奸,王鸾和张廷翰互相视为生死仇敌,李承珪则开始为自己和家族寻找后路。绵州叛军高层,已是人人自危,同床异梦。
时机,成熟了。
当关于绵州城内讧的详细情报被源源不断送回成都时,曹彬知道,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
他并未立即发动总攻,而是下令前线部队,加强对绵州外围据点的清除,进一步压缩叛军的生存空间,同时,让细作在绵州城内加大宣传力度,散布“朝廷只诛全师雄,余者不问”、“顽抗者城破之日,尽数屠戮”等真假掺半的消息,持续施加心理压力。
内忧外困之下,绵州叛军的崩溃,已然进入了倒计时。曹彬不费一兵一卒强攻城墙,仅凭智谋离间,便已让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开始瓦解。
他站在节堂的舆图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绵州。这一次,他不仅要夺城,更要借此机会,将叛军的核心领导层,连同其反抗的意志,一并彻底摧毁。智者用间,其利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