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杨戬在这座荒废的山神庙中,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也如同最谨慎的伤兽,蛰伏了整整三日。
他不敢大规模引动天地灵气,只能凭借肉身残存的本源力量和八九玄功玄奥的自行运转,极其缓慢地修复着最致命的几处创伤。经脉中,仙力与血煞、雷火之力依旧维持着危险的平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至少,那锥心刺骨的剧痛已经减轻,行动能力恢复了些许,不再像初时那般动弹不得。
额间天眼的灼痛感也平复了许多,但那道竖痕的颜色似乎更深了,偶尔在他凝神感应时,会流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芒,带着一种冰冷的、洞彻虚妄的奇异感知。
三日间,那道属于天庭巡天镜的探查之力,又扫过这片区域两次,一次比一次细致。杨戬凭借着远超常人的灵觉和对天庭手段的了解,总是能提前一步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融入这片荒山的死寂之中,险险避过。
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离坠落点太近,并非久留之地。而且,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外界的局势,需要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一个地方,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灌江口。
那是他受封显圣真君后的道场,是他除了玉泉山外,待得最久的地方,也是他在这个冰冷的天庭之外,唯一能称之为“家”的所在。那里有他亲手建立的庙宇,有追随他多年的梅山六友与一千二百草头神。
或许……那里还能给他提供一线喘息之机?康大哥、张二哥他们,是否还守着那片基业?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带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法抗拒的暖意。
必须去一趟。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下定决心后,杨戬不再犹豫。他撕下身上已成破布的银色战袍内衬,换上了一身依靠残存法力幻化出的普通青布长衫,又将三尖两刃刀缩成寸许长短,藏在袖中。他收敛了所有神光,甚至连步履都刻意模仿着凡间落魄书生的虚浮,这才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这座庇护了他三日的破庙。
灌江口位于蜀地,距离他坠落之处何止万里。若是往日,他一个筋斗云便可抵达。但如今,法力十不存一,又需隐匿行踪,他只能凭借双脚,结合一些粗浅的、不易引起灵气波动的土遁之术,昼伏夜出,迂回前行。
一路上,他见到了与九天之上截然不同的风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凡人们为了生计奔波,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充满了蓬勃而真实的生命力。他也见到了些许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在荒野间游荡,或汲取日月精华,或惊吓过往行人,但大多浑浑噩噩,并无大恶。
这与天庭律条中所描述的“妖魔尽皆该死”,似乎并不相同。
他沉默地走着,看着,内心的某种信念,愈发坚定。
半月之后,风尘仆仆的杨戬,终于抵达了灌江口地界。
尚未靠近那片熟悉的山水,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原本应该缭绕在神庙上空的祥和愿力与淡淡的香火气息,几乎感应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严密监控、被强大力量封锁的滞涩感。
他隐藏在一处离江口尚有数十里之遥的山林之中,运足目力,遥遥望去。
灌江口依旧江水奔流,两岸山色青翠。但江畔那座原本气势恢宏、受万民朝拜的二郎显圣真君庙,此刻却是朱门紧闭,匾额歪斜,甚至蒙上了一层灰尘。庙宇周围,肉眼难见,但在杨戬的天眼感知中,却隐隐有数道强大的禁制光华流转,如同无形的牢笼,将整个庙宇乃至周边区域都笼罩在内。
更让他心头冰冷的是,在庙宇附近的云层中,山林暗处,乃至江心水底,他都感应到了至少三股以上的强横气息。那是天庭神将特有的仙力波动,虽然刻意隐匿,但那份精纯与秩序,瞒不过他的感知。
他们不是在守卫,而是在监视!是在守株待兔!
果然……自己叛出天庭,灌江口首当其冲,已被牵连。
那梅山兄弟呢?草头神呢?他们是已经被擒拿?还是……已经遭遇不测?
一股混杂着愤怒、愧疚和刺骨冰寒的情绪,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袖中的拳头死死握住,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不敢再动用神念探查,生怕打草惊蛇。只能凭借着远超常人的视力与听力,以及天眼那玄妙的感知,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信息。
隐约间,江风吹来了远处两个隐藏在江边礁石后、伪装成渔夫的天兵的低声交谈。
“……都守了快一个月了,连个鬼影都没见到,那杨戬真会回来?”
“上头的命令,守着便是。听说梅山那六个刺头,还有那群不服管束的草头神,顽抗到底,已经被打散擒拿,押往天庭了。这灌江口,如今就是个空壳子,陷阱。”
“可惜了,那杨戬昔日何等威风,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
“噤声!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对话声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在杨戬耳边炸响。
梅山兄弟……被擒了!草头神……被打散了!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康安裕豪爽的笑容,张伯时沉稳的谋划,姚公麟的机敏,李焕章的勇猛,郭申、直健的忠诚……还有那些操练时喊声震天,闲暇时与他喝酒谈笑的草头神们……
他们都因他而受难!
无尽的悔恨与怒火,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额间天眼传来剧烈的悸动,血光隐现,那股被他强行压制的煞气,几乎要失控爆发。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丝,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将这股毁灭的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
不能冲动!此刻现身,除了自投罗网,让兄弟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深深地、贪婪地望了一眼那被封锁的庙宇,那熟悉的山水。这里,曾是他心灵的归宿,如今,却成了回不去的故地,成了一根扎在他心头的刺。
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
身影融入茂密的山林,比来时更加沉默,更加决绝。
那抹青衫背影,在苍翠的群山映衬下,显得无比孤寂,却又仿佛凝聚了某种破而后立的坚韧。
灌江口已不可归。
那么,这茫茫三界,何处又可容身?
或许,只有那更黑暗、更混乱、连天庭势力都难以完全触及的角落,才能暂时遮蔽他的身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那片传说中幽冥与现世交织,神佛避退,妖魔横行的……九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