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者号划破海面。
白色的浪花被黑色的船身撞碎,飞溅到甲板上。
风帆饱满,缆绳在风中绷得笔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这是这艘新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远航。
哪怕没有动力引擎,单靠风帆和底层的划桨手,它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
宝树“亚当”的材质轻盈且坚韧,吃水线恰到好处。
甲板上很吵。
“不对!哦不对!”
拉姆手里抓着一根炭笔,在铺开的木板上疯狂画着线条。
“撞角的角度要是再高两度,撞击时的受力点就会偏移!”
他大声咆哮,唾沫星子喷了对面的年轻船匠一脸。
年轻船匠缩了缩脖子。
“可是老大,如果太低的话,遇到高海浪会增加阻力……”
“阻力个屁!”
拉姆把炭笔往地上一摔。
“这是战舰!不是那些只会拉货的商船!”
“我们要的是一头撞碎对方龙骨的破坏力!”
“阻力?只要船长那怪力一爆发,海水都得给老子让路!”
老头子虽然年纪大,但吼起来中气十足。
几个船匠围在旁边,看着地上那个用普通松木削出来的撞角模型。
模型很粗糙。
但那种狰狞的线条感已经出来了。
尖端锐利,直指前方的波涛。
雷恩站在二层甲板的护栏边。
他看着下面这群精力过剩的家伙。
右手搭在栏杆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木头。
左手依旧插在裤兜里。
那个位置的布料被撑起一点轮廓,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很有精神。”
雷恩评价了一句。
并没有人回应他。
大家都在忙。
这种忙碌让他觉得安心。
只要所有人都在动,这艘船就充满生机。
而他作为一个必须时刻保持强大的领袖,只需要站在那里看着就行。
一旦他倒下,这种平衡就会瞬间崩塌。
雷恩收回视线,转身看向身后的船舱。
厨房的位置在船舱一层。
那里现在飘出来一股很淡的味道。
不是平时那种粗糙的烤肉味,也不是咸腥的海鱼味。
是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热气。
半小时前。
莉娜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进去了。
她进去时的理由很充分。
“现在的食物储备只够撑三天,厨师长下手太没轻重,我去规划一下配给。”
没有人敢反对。
就连那个平时把厨房当禁地的胖厨师长,也乖乖地把位置让了出来。
毕竟这艘船上,除了雷恩,就是这位航海士小姐说了算。
此时的厨房内。
案板被擦得干干净净。
莉娜手里拿着一把轻薄的小刀。
她的动作很快,但很稳。
一条只有巴掌大的银纹鱼被她按在案板上。
刀光一闪。
鱼鳞飞落,内脏被剔除。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这种手法精准冷厉,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莉娜把处理好的鱼扔进旁边的陶盆里。
盆里已经有五六条一样的鱼。
这种鱼肉质不算多,刺也多,平时水手们都不太爱吃。
但莉娜知道,这种深海鱼的骨髓里含有一种特殊的油脂。
那是大补的东西。
尤其是对于气血亏空的人来说。
“还需要海带……”
莉娜自言自语。
她从旁边的麻袋里抓出一把干海带。
没有直接扔进锅里。
她先用温水泡发,然后用剪刀剪成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方块。
这样做是为了让海带里的胶质更快煮出来。
胖厨师长缩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个土豆削着皮。
他偷偷瞄了一眼莉娜。
“那个……莉娜小姐。”
厨师长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些鱼骨头平时都是扔掉熬汤底的,肉太少,船长他……可能吃不饱。”
莉娜头也没回。
“谁说这是正餐?”
她把切好的海带扔进陶盆。
“这是药。”
厨师长愣了一下。
“药?”
“嗯。”
莉娜没有多解释。
她转身走到灶台前。
那口巨大的黑铁锅里,水已经烧开了。
莉娜把火调小。
只有中心那一圈火苗烘烤着锅底。
她把陶盆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进去。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打开。
里面是几株干枯的草药。
有些发红,有些发黑。
这是她在威士忌山的药铺里顺手买的。
当时只是觉得可能会用到,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奥哈拉的图书馆里有一本《东海草本经》。
那是几百年前的古籍。
莉娜记得那一页的内容。
“血枯者,以深海骨髓引之,佐以赤炎草、黑归须……”
她捻起一株红色的草药,手指轻轻搓动。
草药化作粉末洒入锅中。
原本清澈的水面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接着是黑色的根须。
莉娜盯着锅里的变化。
她的眼神极度专注,瞳孔倒映着翻滚的水面。
火候不能大。
大了,药性就散了。
也不能小。
小了,鱼骨里的髓油逼不出来。
她拿起一根长柄木勺,在锅里缓缓搅动。
顺时针三圈。
逆时针两圈。
非常有规律。
随着她的搅动,锅里的汤色开始发生变化。
从透明,变成浑浊,最后慢慢转为一种浓郁的奶白色。
香味变得更浓了。
那股腥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醇厚到化不开的鲜香。
胖厨师长吸了吸鼻子。
“好香啊……”
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做了几十年饭,他还没见过把几条破鱼骨头能熬成这样的。
莉娜没有理会他的感叹。
她用勺子舀起一点汤,凑到嘴边尝了尝。
眉头微微皱起。
“淡了。”
她从盐罐里捏起一小撮海盐。
手指在锅上方悬停了一秒,精准估算着分量。
然后松开。
白色的盐粒落入翻滚的汤汁中,瞬间融化。
莉娜又搅动了几下。
再次尝了一口。
眉头舒展开来。
“行了。”
她放下勺子。
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石碗。
这个碗不大不小,表面很粗糙,是用来装朗姆酒的。
但它的壁很厚,保温效果好。
莉娜盛了满满一碗。
汤汁呈浓郁的奶白色,上面漂浮着几片翠绿的海带碎,那是最后放进去提鲜的。
没有一点油花。
所有的油脂都已经乳化进了汤里。
莉娜端起碗。
石碗有些烫手。
但她的手很稳。
“看着火。”
她对厨师长吩咐了一句。
“剩下的分给拉姆大叔他们,那个老头子最近喊得太凶,嗓子都哑了。”
说完,她端着碗走出了厨房。
正午的阳光很烈。
甲板上的水手们大多躲在阴影里吃着干粮和咸鱼。
雷恩坐在船头的一个木箱上。
他手里拿着一块坚硬干涩的黑面包。
正准备往嘴里送。
一阵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雷恩抬头。
莉娜挡住了阳光。
逆着光,她的脸有些模糊。
但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却格外清晰。
“这是……?”
雷恩停下了啃面包的动作。
他看着那碗汤。
鼻子动了动。
那股味道直往鼻孔里钻。
身体最深处的极度匮乏感在这一刻被唤醒。
饿。
不是肚子饿。
是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饥渴。
“鱼骨熬的汤。”
莉娜把碗放在雷恩旁边的木桶盖上。
并没有递给他。
她把手背在身后,轻轻捏了捏有些发烫的指尖。
视线看向远处的海平线。
语气平平淡淡。
“厨房里剩得太多,扔了可惜。”
“那是深海银纹鱼,刺太多没人吃,只能熬汤。”
“补充体力的。”
“别浪费。”
说完这几句短促的话。
莉娜直接转身。
她走到几米外属于她的那个位置坐下。
拿起一本厚厚的书,翻开盖在腿上。
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侧脸。
仿佛刚才那个特意把汤端过来的人不是她。
雷恩看着那个石碗。
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假装看书的莉娜。
书都拿倒了。
雷恩没有拆穿。
他放下手里硬邦邦的面包。
伸出右手,端起了那个石碗。
入手的触感温热。
这温度顺着掌心的纹路传导进来,让他那只因为长期握刀而生满老茧的手掌微微发麻。
他凑近闻了闻。
很纯粹的鲜味。
没有放太多的佐料,全靠食材本身的激发。
雷恩拿起勺子。
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汤汁接触舌尖的瞬间,鲜味炸开。
紧接着是一股热流。
它没有在胃里停留太久。
那股热意像是有生命一样,迅速向四周扩散。
沿着血管,钻进肌肉,最后渗入骨骼。
尤其是左臂。
那个一直处于麻木和隐痛交织状态的地方,竟然感觉到了暖意。
就像是干涸了很久的河床,终于迎来了一股细流。
虽然微弱。
但那种滋润感是真实的。
雷恩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鱼汤。
从来没有哪种鱼汤能有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里面加了料。
而且是专门针对他这种身体亏空状况的料。
雷恩眼角的余光扫向莉娜。
那个女人依旧低着头。
书页很久都没有翻动一下。
她的耳朵尖似乎有一点点红。
可能是晒的。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雷恩没有说话。
他收回目光,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碗上。
一勺。
两勺。
三勺。
他喝得很慢,也很认真。
每一口汤咽下去,都能感觉到身体在发出满足感。
那种时刻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这股暖流而稍微放松了一些。
不到五分钟。
一碗汤见底。
连碗底剩下的几块海带碎,都被他嚼碎咽了下去。
身体里暖洋洋的。
左手的颤抖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这当然不可能是一碗汤就能治好的。
但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信号。
有人在想办法帮他把亏空补回来。
雷恩放下碗。
石碗碰到木桶盖,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但在安静的船头很清晰。
远处的莉娜肩膀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她终于翻过了一页书。
雷恩拿起那块还没吃完的黑面包。
原本难以下咽的口感,此刻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
他大口咬下面包。
目光投向远方。
大海依旧广阔无垠。
前路依旧充满凶险。
巴洛克工作社的追兵可能就在某片云层后面盯着。
但雷恩此刻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甚至可以说是……不错。
午餐结束后。
莉娜收走了空碗。
她经过雷恩身边时,脚步没有停留。
雷恩也没有说谢谢。
有些词汇太轻,说出来反而显得生分。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相处方式,那就照她说的做。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只需要接受,然后变强。
这就是最好的回应。
从这一天开始。
不屈者号上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每天晚餐。
雷恩的面前雷打不动地会出现一碗奶白色的鱼汤。
有时候加了点干贝。
有时候加了点不知名的块茎。
味道始终鲜美得过分。
船员们也分到了一些汤底。
虽然没有雷恩那碗那么浓郁,但大家喝完后都觉得力气见长。
拉姆那破锣一样的嗓子都在两天后恢复了洪亮。
“莉娜大姐头真是神了!”
这是水手们私底下的评价。
在他们眼里,这位平时话不多的航海士,地位已经无限拔高。
不仅能指路,能开枪,现在连这种类似巫医一样的手段都会。
简直全能。
第三天的黄昏。
海面上的风突然变大了。
原本平静的波涛开始变得汹涌。
天空中的云层压得很低,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
雷恩站在船头。
手里端着今天的汤。
他一口气喝完,把碗递给身边的莉娜。
“要变天了?”
雷恩问。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几天前有力了许多。
那种透支带来的虚浮感正在消退。
虽然左手还没完全恢复知觉,但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地颤抖了。
莉娜接过碗。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手里那个一直在微微震动的指南针。
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气压在骤降。”
“这附近的海流也变得很乱。”
莉娜把空碗抱在怀里,防止被风吹走。
她转过身,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灰蒙蒙的海域。
那里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雾气,把视线隔绝在外。
“蝉鸣岛……”
莉娜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按照海图,穿过这片风暴区,应该就能看到它了。”
雷恩眯起眼睛。
他的【野兽本能】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不是来自风暴。
而是来自风暴后面的东西。
那股气息……
阴冷、潮湿。
就像是被某种藏在暗处的冷血动物盯上了一样。
“看来那个‘眼睛’的符号不是随便画画的。”
雷恩把左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但他并没有再遮掩。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拉姆!”
雷恩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在!船长!”
正在调试新装好的撞角的拉姆立刻从船舷边探出头来。
那个狰狞的木质撞角已经安装完毕,外面包了一层刚打磨好的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寒光。
“把帆降下来一半。”
雷恩命令道。
“让所有人回到岗位上。”
“不管是风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迷雾,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隐藏在风暴中心的岛屿。
“既然来了,我们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莉娜站在他身侧。
风吹起她的金色长发,拍打在雷恩的手臂上。
有点痒。
但很真实。
“我去掌舵。”
莉娜简短地说了一句。
她抱着那个空碗,转身走向舵盘。
背影坚定。
哪怕不用回头,他也知道。
自己的后背是安全的。
这感觉。
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