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薄雾笼罩着京城的官道。郡王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没有煊赫的仪仗,没有送行的百官,只有三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和十余名身着普通劲装、气息沉稳内敛的护卫。
祁玄戈换了一身深青色细棉布长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石青色披风,遮掩了身形。
他拒绝了护卫的搀扶,自己稳步走到最前面的马车旁,动作间胸腹处仍有牵拉感,但步伐沉稳,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岳。
林逐欢则是一身月白色云纹直裰,外面随意罩了件同色的薄斗篷,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京城世子的风流华贵,多了几分清雅的书卷气。
他手里拎着个小巧的食盒,笑眯眯地走到祁玄戈的车旁。
“将军,早啊。”他声音清朗,带着晨露般的朝气。
祁玄戈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拎着的食盒上停顿了一瞬,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掀车帘,准备上车。
“哎,等等!”林逐欢却抢先一步,灵活地钻进了马车,然后探出头来,对着祁玄戈笑得一脸无辜,“我那辆车小,坐着憋闷,还是将军这辆宽敞舒适。左右同路,将军不介意捎我一程吧?” 说着,还拍了拍身下铺着厚实软垫的座位。
祁玄戈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已经堂而皇之霸占了车厢内侧位置的林逐欢,眉头习惯性地就要皱起。旁边护卫们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
“介意。”祁玄戈的声音不高,带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哦~,那就是不介意。”林逐欢答得干脆,甚至往后舒服地靠了靠,调整了个更惬意的姿势,拿起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路途漫漫,将军忍心看我对着车壁发呆吗?不如看看我呢?” 他呷了一口水,眼神瞟向祁玄戈,带着点狡黠的挑衅。
祁玄戈盯着他看了两秒,那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林逐欢却坦然回视,甚至还挑了挑眉。
最终,祁玄戈什么也没说,只是绷着脸,一掀袍角,弯腰钻进了车厢,在林逐欢对面的位置坐下。
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伤处,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一分。
林逐欢眼中笑意微敛,放下水杯,从食盒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还冒着热气的松子糕,散发着甜糯的香气。
“尝尝?府里新来的江南厨子做的,味道不错。空着肚子赶路伤胃。”
祁玄戈看了一眼那精致的糕点,又看了一眼林逐欢期待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不吃。”
林逐欢也不恼,自顾自拈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故意发出满足的轻叹:“嗯,香甜软糯,松子粒粒饱满,果然地道。”
他一边吃,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起来:“玄戈,你说我们到了雁回关,是先修整两日,还是直接去你那小筑?听说关外风沙大,也不知你那院子挡不挡得住……对了,关外现在有野兔吗?要是能打几只,晚上烤了吃……” 他絮絮叨叨,话题天马行空。
祁玄戈起初只是闭目养神,想隔绝这恼人的噪音。
但林逐欢的声音不高,清润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穿透他刻意维持的静默屏障。
那些关于边关、关于小筑、甚至关于烤野兔的琐碎话语,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
他能感觉到林逐欢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车厢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摇晃,空气中弥漫着松子糕的甜香和林逐欢身上淡淡的、清冽如竹的气息。
不知何时,祁玄戈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靠在车壁上。
听着林逐欢从边关风物讲到京城趣闻,又从他小时候如何捉弄太学师傅讲到南疆黔州的事情……那些话语像温吞的水流,包裹着他紧绷的神经和伤处的隐痛。
他依旧闭着眼,但紧蹙的眉心却在不自觉间缓缓舒展开来。当林逐欢讲到某个极其无赖的赌局时,祁玄戈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林逐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祁玄戈。
那张冷硬的侧脸在晃动的车帘光影下,似乎柔和了几分。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紧抿的唇线也放松了。呼吸均匀,胸腹的起伏似乎也平稳了许多。
林逐欢不再说话,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官道的辘辘声和马匹偶尔的响鼻。
他静静地看着祁玄戈,眼底的笑意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温软的宁静。
他伸出手,指尖在快要触碰到祁玄戈放在膝上的手背时,又停了下来。
他只是轻轻地将那包松子糕推到了祁玄戈手边的小几上。
他学着他的样子,也放松身体靠向车壁,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和远山。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带着初离樊笼的自由气息,也带着前路未知的微茫。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护卫们骑着马,沉默地护卫在前后。没有人打扰车厢内的宁静。
林逐欢看了一会儿风景,倦意上涌,眼皮也开始打架。
就在他意识朦胧,快要陷入浅眠时,一只带着薄茧、微凉的手掌,轻轻覆在了他随意搭在腿上的手背上。
那触碰很轻,带着试探般的迟疑,却异常坚定。
林逐欢瞬间清醒,却没有睁眼。他只是任由那只手覆盖着,感受着那微凉的掌心下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沉稳有力的脉搏。一丝浅浅的笑意,在他闭着的唇角无声漾开。
车窗外,阳光正好,官道笔直地通向北方,通向那片他们即将共同面对的、属于边关的自由天地,也通向潜藏在安宁表象下的、未知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