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谷的夜雾来得极静,似有无形的手扯碎了星河,将湿漉漉的寒意漫过演武场的青石板。烛九溟立在星图盘前已不知多久,月白道袍的下摆沾了层薄露,在夜风里浸得发凉。那方玄玉盘足有半人高,表面流转着幽蓝的星轨纹路,如苍穹倒悬,六十三颗暗红血珠却已沉至盘底,像被碾碎的残阳;余下九颗仍悬在星轨间,坠着细若游丝的血线,恍若垂落的血泪。
他抬手抚过袖中圣骨,指节刚触到那截嶙峋的骨茬,两条淡金脉纹便随着心跳微微发烫。这是今日午后硬接枢卫一击时,圣骨为护他肉身自行震出的第二条脉——当时那柄黑雾凝成的骨刃劈下,他分明看见寒芒刺向心口,却在触到衣襟的刹那,袖中圣骨突然迸发金光,骨茬处裂出一道细纹,紧接着便有淡金流光游走全身,替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此刻再摸,骨茬边缘还带着几分灼意,像活物般贴着他的血肉跳动。
“灵络吸的是命,我们还的是道……”他低低念着,指节无意识抵在星图盘边缘。玄玉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却在触到一颗新落的血珠时骤冷——那血珠表面还凝着未散的血气,凉得他指尖发颤,凉意顺着经脉直窜心口。铁壁枢里那具裹着百日红绳的婴骸突然浮现在眼前:红绳因年月久远褪成淡粉,缠在婴孩青白的小手上,指缝间还沾着半片干枯的金盏花,想来是入枢前母亲塞的;沙海老族长被机械沙卷成干尸的惨状也翻涌上来,他记得老族长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沙粒从指缝簌簌落下,枯槁的唇瓣张合着,最后只说出半句“我孙儿...还在东边草甸...”;最清晰的是母巢投影里那些哭嚎的面容,有抱婴的妇人、执锄的农夫、垂髫的稚子,他们的身影被黑红色灵络穿透,灵络每蠕动一分,他们的生机便淡一分,最后化作星图盘上一粒血珠。
原来这满盘血珠,原是万灵的骨血所凝;他们每破一处枢卫节点,便是用修士的命,去换更多人的生。烛九溟闭了闭眼,喉间泛起腥甜——前日破铁壁枢时,同去的十七位修士,只活下他与苏婉儿。
“九溟。”
轻唤声裹着几分苦甜的药香飘来,像春日里晒过的药草混着晨露的气息。烛九溟转身,见苏婉儿立在三阶石阶下,月白裙角沾着细碎的星露,发间那支银簪被夜风吹得微晃,在她鬓边划出淡银的光。她比平日更清瘦些,眉峰因夜寒微微蹙着,倒衬得眼尾那点朱砂痣愈发鲜艳,像落了粒未融的雪在红梅上。
“婉儿。”他低唤,见她抱着那只青竹药囊——竹身浸过药汁,泛着温润的茶褐色,囊口用朱线收着,垂着粒鸽蛋大的血玉坠子。药囊里传来细碎的轻响,是丹药碰撞的声音,“可是新炼了丹?”
苏婉儿步上石阶,每一步都轻得像怕惊碎了夜雾。她将药囊往怀里拢了拢,取出个巴掌大的青瓷瓶递来:“新炼的感知丹,用沙海盘羊草配了归真谷的醒神芝。前日我在演武场能‘看’到灵络游走,你说这感知若能分给众人,破枢卫节点时便少些伤亡。”她指尖抚过瓷瓶上的冰裂纹,“我试了七炉,前六炉不是丹纹裂了,便是药气相冲。这一炉刚开鼎,丹香里混着盘羊草的腥甜和醒神芝的清苦,我闻着对味,便急急送来了。”
烛九溟接过瓷瓶,入手微温——想来是开炉后她怕凉了药性,一路揣在怀里。他拔开瓶塞,一缕异香顿时窜出,像松针被碾碎的清冽,又混着点沙海特有的干燥暖意。眼前竟真浮现出灵络游走的虚影:黑红相间的脉络如毒蛇般在虚空中扭曲,所过之处空气都泛着腐锈味,与前日苏婉儿被黑雾侵入时,他在她识海看到的景象分毫不差。
“好丹。”他将瓷瓶收进怀中,目光却落在她左小臂上——那里有片未愈的青斑,从腕骨蔓延至肘弯,青中透紫,像被重物狠狠砸过。前日在演武场试丹时,黑雾突然反噬,苏婉儿为替他挡那波灵络冲击,整只手臂都浸在黑雾里。他记得当时血玉坠子突然泛起红光,在她臂上织出张光网,可仍有漏网的黑雾钻了进去,将皮肉灼得红肿。
“你这伤……”他伸手虚虚抚过那片青斑,终究没敢碰,“前日医修说要连敷七日盘羊草膏,可曾按时?”
苏婉儿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药囊上的血玉坠子。那血玉本是暗红如凝血,此刻却泛着温玉般的光泽,“血玉替我挡了大半黑雾,余下的不过是皮外伤。”她抬眼望他,眸中映着星图盘的血光,像两汪浸了朱砂的清泉,“你说过要劈出条活路,我这感知丹,便是给众人的眼。等破了总枢,我再寻三株新鲜盘羊草,敷上三日准好。”
烛九溟望着她眼底的清光,忽觉袖中圣骨的脉纹又热了几分。他想起前日演武场,黑雾裹着灵络缠上他脖颈时,苏婉儿扑过来用身子替他挡,血玉坠子在两人之间炸出红光,将黑雾灼得滋滋作响;想起在铁壁枢,她抱着那具裹红绳的婴骸垂泪,沾了血的指尖抚过婴孩的额角,说“我要让所有灵络都显形,再不让这样的惨剧发生”时,声音里的决绝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利三分。
原来所谓道心,从来不是一人独行的孤勇。是有人愿在你挥剑时替你按住伤口,在你迷茫时递来一盏灯,在你想劈出活路时,先将自己炼成照路的火。
夜风卷着雾丝掠过演武场,吹乱了苏婉儿鬓边的碎发。烛九溟伸手替她理了理,指腹擦过她耳尖时,触到一片薄烫——原来她的耳尖生得极巧,像两片半开的桃花瓣,此刻正泛着淡粉的红。“等破了灵络网……”他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星子,“我用圣骨为你炼盏长明灯。圣骨有灵性,灯油是千年寒玉髓,灯芯用归真谷的星蚕丝。你丹炉前放一盏,往后百年炼药,再不怕火候不稳,也不用摸黑添炭。”
苏婉儿耳尖更烫了,却没避开他的手。她望着星图盘上最后九颗血珠,轻声道:“那便说定了。”话音未落,归真谷的更漏便敲过三更,“咚——咚——”的声响在山谷里荡开,惊起几只夜鸦。
星图盘上,一颗血珠突然颤了颤,悬着的血线“啪”地断开。血珠坠向盘底时,带起一缕淡红的光,像流星划过暗空。烛九溟与苏婉儿并肩而立,望着那血珠沉底,袖中圣骨的淡金脉纹与她胸前血玉的红光交相辉映,在两人身周织出片暖融融的光网。
夜风更急了些,吹得两人衣袂翻飞,苏婉儿的银簪几乎要被吹落,却被烛九溟伸手按住。他望着她被风吹得微眯的眼,望着星图盘上渐少的血珠,望着远处归真谷的灯火如星子缀满山壁,忽然觉得喉间的腥甜散了,圣骨的灼意化作暖流漫遍全身。
这一回,不是灵络在吞噬生念。是他们的道心,是千万个像苏婉儿这样愿递灯的人,要烧穿这张笼罩万灵的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