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峰的午后,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在无垠雪原上投下清冷的光斑。寒玉殿深处那间侧殿内,却难得地萦绕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略显活泼的气息。这气息的源头,自然是北子仙君晓云旌。
北子归来已数日,彻底将绝情峰当成了自家后院。此刻,他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一套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釉色温润的青瓷茶具,几包散发着各异清香的茶叶摊开在小几上。谢墨微端坐在他对面的寒玉蒲团上,姿态依旧如冰雕雪铸,霜色衣袂纹丝不动,浅琉璃色的眸子半阖着,似在养神,又似在聆听北子喋喋不休的唠叨。未恙则垂手侍立在师尊身后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恭敬的姿态,余光却忍不住被北子仙君那鲜活的动作所吸引。
“嘿,墨微,你看这‘雾里青’,据说采自云海万丈之上的古茶树,一年才得三两!还有这个,‘雪顶兰香’,是我从西边那群老秃……咳咳,从西域佛修那儿换来的,闻着就提神!”北子一边烫杯温壶,一边如数家珍,脸上洋溢着发现宝贝的兴奋,“光咱俩喝多没劲,把昭泞兄和初凝姐都叫来呗?好久没聚了,正好尝尝鲜!”
谢墨微眼皮都未抬,淡声道:“西华不喜喧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哎呀,就是因为初凝姐老绷着脸,才更需要热闹热闹嘛!”北子不以为然,指尖已凝聚起一点灵光,作势便要向外传讯,“昭泞兄肯定想来……”
就在这时,谢墨微却忽然抬起眼帘,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身旁的未恙,随即落回北子身上,语气依旧平淡:“西华近日在裁定一桩要案,勿扰。”
北子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看看谢墨微,又偷偷瞄了一眼屏息凝神的未恙,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又促狭的笑意,拉长了语调:“哦——懂了懂了!还是墨微你想得周到!”他立刻从善如流地散去了传讯灵光,转而只向东方妙严宫发出了邀请。
未恙站在师尊身后,心中却是一动。他敏锐地察觉到,师尊方才那一眼,似乎并非仅仅在看北子仙君。那句“勿扰”,表面是体恤西华仙君公务繁忙,但结合那微妙的一瞥,未恙隐隐觉得,师尊或许……也是在顾虑自己。西华仙君性情严苛,若她到场,见到自己这个“资质平庸”的弟子也在场,难免又是一番训诫。师尊他……是在无声地护着自己吗?这个念头让未恙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下意识地将身形站得更直,心中对师尊的依赖感悄然加深。
不多时,东岳仙君昭泞温润的气息便出现在殿外。他步入殿内,青袍缓带,面带和煦微笑,瞬间让略显随意的茶会多了几分雅致。“云旌又得了什么好茶?这般郑重。”他笑着落座,目光温和地扫过谢墨微和未恙,微微颔首。
茶会的气氛因东岳的到来而融洽起来。北子与昭泞相谈甚欢,从茶道谈到灵植,从游历见闻谈到仙界轶事。谢墨微虽依旧沉默居多,但也偶尔会品评一句茶味,或在昭泞谈及某些深奥道法时,简短地应和一声。未恙安静地侍立添茶,听着三位仙君的交谈,只觉得受益匪浅,许多修行上的困惑,在他们看似随意的交流中竟豁然开朗。他偷偷抬眼看向师尊沉静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极其冷冽、带着无形威压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如同冰水泼入暖室,瞬间冻结了殿内和煦的氛围。侧殿的门被一股力量无声推开,西华仙君初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宫装肃穆,面容冷峻,目光如寒冰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北子身上。
“晓云旌。”她的声音清冷如断冰切雪,“归来数日,不去瑶池述职,反倒在此聚众饮茶,嬉笑喧哗,成何体统?”
殿内空气霎时凝固。北子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讪讪。东岳连忙起身打圆场:“初凝,你来了。云旌也是刚回来,正与我们……”
“刚回来便更应谨言慎行!”西华打断他,视线锐利如刀,转而落在垂首恭立的未恙身上,语气更冷,“还有你,未恙。身为仙君弟子,不勤加修炼,稳固道基,反倒在此凑趣听闲,心性如此浮躁,如何能承汐南仙尊道统?莫非以为有师尊在场,便可懈怠不成?”
这番话如同冰锥,直刺未恙心口。他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羞愧与惶恐涌上心头,连忙躬身,声音微颤:“弟子知错,请西华仙君责罚。”他感到无比难堪,尤其是在师尊面前被如此严厉地指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墨微,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青瓷杯底与寒玉桌面接触,发出极轻微却清晰的“嗒”的一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抬起眼帘,浅琉璃色的眸子平静地看向西华,没有怒意,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淡然。他并未看未恙,却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挡在了弟子身前。
“初凝,”谢墨微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杂音,“未恙在此,是奉我之命,聆听道法,磨砺心性。”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绝情峰弟子如何修行,我自有分寸。”
短短两句话,没有抬高声调,没有厉声驳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直接点明未恙在场是“奉我之命”,将责任全然揽到自己身上,更以“绝情峰弟子如何修行,我自有分寸”一句,清晰地划下了界限,不容他人置喙。
西华眸光一凝,与谢墨微对视着,殿内气氛紧张得仿佛能结冰。东岳仙君眉头微蹙,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北子则瞪大了眼睛,看看谢墨微,又看看未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兴味。
未恙更是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师尊挺直如松的背影。他万万没想到,师尊会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地维护自己!那股冰冷的、熟悉的庇护感,如同最坚固的寒冰壁垒,将他从西华仙君凌厉的指责中隔绝开来。羞愧与惶恐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安心感和难以言喻的感动所取代,鼻尖甚至有些发酸。他连忙低下头,不敢让眼中的湿意被人看见,心中却充满了对师尊更深的依赖与崇敬。
西华与谢墨微对视片刻,终是冷哼一声,拂袖道:“既是你之命,我便不多言。只是望你莫要因私废公,纵容弟子,损了仙君威仪。”她目光再次扫过北子,“晓云旌,三日内,来瑶池述职。”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化作流光离去,留下满殿寒意。
风波骤起骤息。谢墨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端坐,神色如常。东岳轻轻摇头,重新坐下,试图缓和气氛。北子则凑到谢墨微身边,挤眉弄眼,用极低的声音道:“行啊墨微,没看出来,你这么护犊子!”
谢墨微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茶凉了。”
未恙站在师尊身后,心脏依旧怦怦直跳。他偷偷抬眼,望着师尊那清冷孤绝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冰冷的外表之下,是怎样一种深沉而无声的庇护。这份庇护,让他在这冰冷的绝情峰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他暗暗发誓,定要勤加修炼,绝不辜负师尊的期望与回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