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的红灯笼从檐角一直挂到巷口，像串烧红的珠子，把青石板路映得泛着暖光。来看“还魂戏”的人比预想中多，有穿长衫的商户，戴珠花的夫人，甚至还有几个挎着刀的官差——都是苏荣特意请来的“见证者”。李青站在后台的侧幕旁，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指尖把桃木剑的穗子攥得发皱。
“周平来了。”云逍从外面进来，肩头落着点雪——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雪，雪花落在红灯笼上，瞬间化成了水。他往戏台口瞥了眼，周平正被几个跟班簇拥着往化妆间走，身上那件黑色蟒袍明显不合身，领口的金线歪歪扭扭，像条被捆住的蛇。
柳月娘蹲在衣箱前，给那只叫“墨团”的黑猫顺毛。黑猫的爪子搭在半块玉佩上，碧绿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化妆间的方向。“他昨晚派人来偷蟒袍，被墨团挠了手。”柳月娘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指尖抚过玉佩上的麒麟纹，“我爹要是看见他穿这身，怕是要气得掀了戏台。”
苏荣正在调试锁灵针，针尾的红绳在烛火下泛着油光。“时辰快到了。”她把针插进针囊，“周平的袖口沾着硫磺粉，想防怨魂附身，倒是比他爹聪明些。”她往李青手里塞了个瓷瓶，“里面是溶血草汁，要是玉麒麟的怨魂压不住他，就往蟒袍上泼。”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戏楼的锣鼓突然炸响。周平被推搡着上了台，脚下的厚底靴明显大了一号，走步时踉跄了一下，引来台下几声低笑。他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开口唱《托兆》的第一段：“梦魂飞绕御街前，午夜初归思黯然……”
唱腔干涩得像磨锯子，连最不懂戏的看客都皱起了眉。李青看见侧幕的阴影里，玉麒麟的虚影正缓缓凝聚，半透明的手按在戏台柱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墨团突然从柳月娘怀里跳出来，蹿到戏台的横梁上，对着周平“哈”地哈出一口气。
“……孤王啊，痛煞煞，惨离宫院……”周平唱到这句时，突然打了个寒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唱腔却陡然变了——变得清亮婉转，带着股穿透人心的悲凉，正是玉麒麟当年的嗓音。
台下顿时安静下来，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周平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抬手、转身，每个动作都带着玉麒麟独有的韵味。他走到戏台中央，水袖一甩，竟真有了几分霸王别姬时的悲怆。
“周平！”一声怒喝从周平嘴里吼出来，却分明是玉麒麟的声音，震得戏楼的灯笼都晃了晃，“你爹当年偷我的翡翠翎子，藏在哪了？！”
周平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想往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抬起，指着后台的方向：“在、在那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爹临死前说，那翎子沾了玉麒麟的血，藏着能保平安……他把它砌在后台的砖缝里，用朱砂封了口！”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穿长衫的商户们交头接耳，官差已经握紧了腰间的刀。李青和云逍对视一眼，借着侧幕的掩护往后台退——苏荣说过，翡翠翎子上可能藏着百鬼幡图谱的残页，必须在周平反应过来前找到。
后台的砖墙果然有块砖是松动的。云逍用匕首撬开砖，一股混合着朱砂和霉味的气息涌出来。砖缝里藏着个紫檀木盒，打开时，里面的翡翠翎子在烛光下闪着幽绿的光，翎子的根部缠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几行诡异的符文，正是百鬼幡图谱的一部分。
“找到了！”李青刚要把木盒收好，突然听见戏台方向传来周平的惨叫。两人冲回侧幕，只见周平正被玉麒麟的虚影按在台上，蟒袍的金线像活过来的蛇，死死缠着他的脖子。
“二十年前你爹用这翎子换了官运，害死我还不够，还要让我断了后！”玉麒麟的怨魂嘶吼着，周身的怨气凝成了黑雾，“今天我就要让你当着全城人的面，把周家的龌龊事全说出来！”
周平吓得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我说！我说！我爹当年不光偷了翎子，还把白梅香的孩子扔进了乱葬岗！是柳月娘的娘偷偷抱回来的，我爹知道了，派人追杀了三年……”
这话像炸雷一样在戏楼里炸开。柳月娘猛地站起来，墨团从横梁上跳下来，落在她肩头，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她攥着半块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原来祖母日记里写的“小少爷夭折”，竟是这么回事。
苏荣突然甩出三根锁灵针，精准地钉在戏台的三个角上。红绳瞬间绷直，形成一个无形的网，将玉麒麟的怨魂和周平罩在里面。“怨气太盛，再闹下去会伤了无辜。”她低声对李青说，“得让柳月娘去劝。”
柳月娘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走上台。她站在玉麒麟的虚影面前，举起那半块玉佩：“爹，我知道你恨，可你看，我好好地长大了。祖母说，你最疼我娘，她不想你变成厉鬼。”
玉麒麟的怨魂动作一顿，黑雾渐渐散去。他看着柳月娘，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玉佩，眼神里的戾气慢慢变成了愧疚。“我对不起你娘……”他的声音哽咽着，“当年要是我再小心点，就不会……”
“不怪你。”柳月娘的眼泪掉下来，落在玉佩上，“祖母说，你到死都攥着给她买的桂花糕，她从没怪过你。”
戏台的烛火突然变得明亮，玉麒麟的虚影渐渐变得透明。他最后看了眼台下的看客，又看了眼被官差按住的周平，轻声说：“翎子……留给你做念想。”说完，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戏台的烛火里。
周平被官差拖下台时，还在哭喊着求饶。穿长衫的商户们议论纷纷，都说周家这次是栽了。李青望着台上那支翡翠翎子，突然觉得，这场还魂戏，唱的从来不是冤魂索命，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迟来的守护，一个家族对真相的偿还。
雪还在下，落在戏楼的红灯笼上，晕开一片片朦胧的红。柳月娘把翡翠翎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墨团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李青和云逍站在侧幕旁，看着她捧着木盒，一步一步走下台，背影在烛火里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玉麒麟谢幕时的模样。
苏荣收起锁灵针，红绳上的怨气已经散去，只剩下淡淡的艾草香。“百鬼幡的图谱有了下落。”她望着窗外的雪，“阴无常那边，该有个了断了。”
戏楼的锣鼓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的谢幕了。看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嘴里还在讨论着刚才的戏，讨论着玉麒麟的冤屈，讨论着周家的报应。李青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故事就会传遍全城，成为苏州城里新的传说。
而戏台中央，那支翡翠翎子留下的微光，还在烛火里轻轻跳动，像一个终于得以安息的灵魂，在雪夜里，露出了释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