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景琰病体渐愈,虽未完全康复,但已能每日在养心殿批阅少量紧要奏章,召见军机大臣议事。朝堂之上,因我处置丽贵人而引发的波澜暂时平息,庄亲王等宗室元老收敛锋芒,前朝政务逐步回归正轨。然而,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因皇帝那句关于“旧事该理清”的暗示而在我心中点燃的火苗,却并未熄灭,反而随着他身体的恢复,燃烧得愈加炽烈。我知道,摊牌的时机,正在逼近。但如何摊牌,何时摊牌,仍需慎之又慎。
我依旧每日前往养心殿请安,禀报宫务,神态恭谨如常,绝口不再提旧事,仿佛那日的对话从未发生。皇帝也似忘了此事,只偶尔问及阿尔丹的学业、后宫的用度,目光却时常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距离。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这日深夜,坤宁宫已落钥,我正准备安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高德忠略带惊慌的通报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西苑庆颐堂来报,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突发中风,口眼歪斜,不省人事,太医言……言恐有性命之危!”
太后夏氏中风垂危!
我心中巨震,猛地从榻上坐起!太后虽被幽禁,但她毕竟是皇帝嫡母,是先帝正宫!她若在此时薨逝,尤其是在皇帝病体未愈、朝局初定之时,必将引发新的动荡!更何况,她身上还背负着宸妃血案、沈家冤屈的惊天秘密!她若就此死去,许多真相可能将永沉海底!
“更衣!备轿!去西苑!”我立刻下令,声音因急促而微哑。无论太后是死是活,我都必须立刻赶到现场,掌控局面!
西苑庆颐堂灯火通明,乱作一团。太医跪了一地,面色惶惶。太后躺在凤榻上,面色紫绀,口眼歪斜,气息微弱,已是弥留之际。皇帝闻讯也已赶到,坐在榻前,面色阴沉,紧抿着唇,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榻上那个曾抚养他长大、却也可能害死他生母(或重要庶母)的女人。
“皇上。”我快步上前行礼。
皇帝摆了摆手,声音沙哑:“皇后来了。太医……已尽力了。”
我看向太医,院判颤声回道:“皇上,娘娘,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凤体本已虚弱,此次中风来势凶猛,风邪入腑……臣等……回天乏术,恐……就在今夜了……”
殿内一片死寂。就在这时,榻上的太后喉咙里忽然发出“嗬嗬”的异响,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嘴唇艰难地翕动,发出模糊的音节:“……宸……宸儿……报应……是报应……柳……信……荷花……”
宸儿!报应!柳!信!荷花!
这几个破碎的字眼,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她是在临死前忏悔吗?她在呼唤宸妃?她在说报应?她在提柳贵妃(贤妃)?信?荷花?是指荷花池的信物吗?!
皇帝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攥住了扶手,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太后,目光中充满了震惊、痛苦、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母后!您说什么?什么宸儿?什么信?”皇帝猛地俯身,抓住太后枯瘦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太后似乎被这一抓刺激,呼吸更加急促,眼睛死死瞪着虚空,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荷花池……匣子……夏家……罪……哀家……悔……” 话音未落,一口浓黑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母后!”
“太后娘娘!”
殿内顿时哭喊声一片。太医上前探了探鼻息,跪地颤声道:“皇上……太后娘娘……薨了!”
太后夏氏,薨了。带着无尽的秘密和临死前含糊的忏悔,死在了这个冰冷的夜晚。
皇帝萧景琰缓缓直起身,松开了太后的手,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悲痛、愤怒、疑惑、还有一丝……解脱?他久久凝视着太后已然僵硬的遗容,一言不发。整个庆颐堂,只剩下宫人压抑的哭泣声。
我跪在皇帝身侧,心中亦是翻江倒海。太后临终之言,虽未说全,但已足够印证端嫔密信的内容!她承认了害死宸妃(宸儿),提到了柳贵妃(贤妃),提到了荷花池的信物(匣子),甚至提到了夏家(她的母家)的罪孽和她的悔意!这是铁证!虽然只是口述,但结合端嫔的信和之前的线索,足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现在该怎么办?当着这么多太医宫人的面,皇帝会如何处置?他会彻查吗?还是会为了皇家颜面,再次选择掩盖?
良久,皇帝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深邃如寒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太后娘娘突发恶疾,龙驭上宾,举国哀悼。一应丧仪,按祖制,由礼部、内务府会同皇后,妥善办理。今日在场之人,”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所有太医和宫人,“若有人敢将太后娘娘临终呓语泄露半字,诛九族!”
“臣(奴才)遵旨!万万不敢!”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皇帝这是要再次压下此事!我心中了然,却也有一丝不甘。难道就这样让真相再次湮灭?
“皇后,”皇帝看向我,“太后丧仪,事关国体,不容有失。你……要好生操办。”
“臣妾遵旨。”我垂首应道。他刻意强调“事关国体”,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警告我。
太后薨逝的消息迅速传遍宫闱,按照礼制,宫中上下皆需守孝。丧仪隆重而繁琐,我作为皇后,需主持大局,日夜操劳。皇帝因“悲痛过度”,旧疾复发,再次卧床静养,将一应事务皆交于我手。这无疑给了我更大的权力,也给了我暗中操作的空间。
在操办丧仪的间隙,我秘密召见了高德忠和陈太医。
“高德忠,太后临终前提及的‘荷花池’、‘匣子’,给本宫查!尤其是西苑太液池、永和宫后苑荷池,还有……太后生前常去的任何有水池的地方,暗中搜寻,看有无可疑之物!切记,绝密!”
“嗻!奴才明白!”
“陈太医,太后凤体……可有何异常?尤其是……是否中有慢性之毒?”我怀疑太后中风是否与之前的“缠绵散”有关,或是……被人加速了死亡?
陈太医沉吟片刻,低声道:“回娘娘,太后娘娘凤体确有毒物沉积之象,与之前所中慢性奇毒吻合。此次中风,诱因或许是情绪激动,但毒性侵蚀亦是重要因素。至于是否有人近期加重药量……微臣……不敢妄断,需仔细查验药渣残迹,但恐怕……难以取证了。” 太后已死,很多证据已被销毁。
我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太后之死,恐怕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的最终结果。是皇帝?是太后自己的势力为了灭口?还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太后的丧礼按部就班地进行。我表面哀戚,内心却紧绷着一根弦。我知道,太后的死,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一个揭开所有秘密、清算所有旧账的开始。
就在太后灵柩移奉山陵的前夜,高德忠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娘娘!找到了!在西苑庆颐堂后一处早已干涸废弃的荷花池淤泥下三丈深处,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铜匣!匣身锈蚀严重,但锁扣完好!”
荷花池!铜匣!太后临终所言竟是真的!
“东西呢?”我急问。
“奴才已秘密取出,匣子沉重,密封极好,未敢擅开,已送至密室!”高德忠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带本宫去!”
密室内,烛火通明。一个巴掌大小、布满铜绿、却依旧沉甸甸的铜匣放在桌上。锁扣处用特殊的火漆封着,依稀可见一个模糊的印记。我示意高德忠小心撬开火漆。
匣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绢帛书信,一枚刻着奇异花纹的玄铁令牌,还有一小包已经干枯发黑、却仍散发着一丝诡异甜香的植物根茎。
我首先展开那卷绢帛。信上的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干劲,是宸妃的笔迹!这是一封血书!信中详细记述了她如何偶然发现太后夏氏与安远侯(德妃祖父)勾结,利用西域香料渠道贪墨军饷、并意图构陷当时的太子(先帝)的罪行,以及她发现自己被监视、预感将遭不测的绝望。信的末尾,她写道:“……若妾身遭难,此信与信物藏于池底,望后来有缘人得之,昭雪沉冤,以告天下!妾虽死无憾!” 信中还提到了那枚玄铁令牌,是西域某秘密商号的信物,是太后与安远侯往来勾结的铁证!而那包植物根茎,正是“噬心草”的样本!
铁证如山!宸妃的血书,太后的罪行,沈家冤案的根源,西域香料的线索……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小小的铜匣之中!太后临终的忏悔,并非虚言!
我握着那卷沉甸甸的血书,浑身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父亲,女儿……终于找到为您洗刷冤屈的证据了!端嫔,你的牺牲没有白费!
但下一刻,无边的寒意席卷而来。这铜匣中的秘密太惊人了!它不仅涉及太后弑妃,更涉及勾结外邦、贪墨军饷、意图废储等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旦公布,将彻底颠覆皇室形象,动摇国本!皇帝……他会怎么做?他会为了维护皇家尊严而再次掩盖吗?还是会为了替生母(或庶母)报仇、整顿朝纲而毅然离开?
我将铜匣重新锁好,贴身收藏。现在,还不是公布的时候。太后新丧,皇帝病重,朝局未稳,此时抛出如此惊天秘辛,无异于引爆炸药桶。我必须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我既能昭雪沉冤,又能稳住大局,甚至能借此彻底清除朝中毒瘤的时机!
次日,太后灵柩发引,葬入陵寝。一场风波看似尘埃落定。但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丧仪之后,悄然酝酿。我手握足以掀翻天的证据,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下一步,是进是退,是生是死,皆在我一念之间。
皇帝的病情,朝中的动向,以及那个一直未曾露面的、可能比太后隐藏更深的幕后黑手……都将决定我最终的选择。凤阙深深,夜色如墨,而我手中的铜匣,已照亮了通往最终结局的道路,那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