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居庸关城头火把猎猎,映照着守军一张张紧张到扭曲的面孔。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冰冷的墙砖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掩不住每个人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沈清漪身披玄色斗篷,独立于女墙之后,极目远眺南方那片吞噬了秦风五千精锐的黑暗。她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细长,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但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钉死在城头的一杆旗。
体内那股因凤凰精血而生的灼热气息,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剧烈地翻腾冲撞着。经脉深处传来的撕裂感一阵强过一阵,喉头腥甜不断上涌,被她强行咽下。这不是旧毒,而是新生力量与这具凡胎肉体激烈磨合的痛楚,是驾驭远超自身负荷的能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神识,但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警觉支撑着她,让她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清醒与冰冷。她在等待,等待黑风峪的消息,等待赫连朔那把刺向敌军心脏的尖刀能否奏效,等待这场以整个北疆为赌注的豪赌,最终揭晓。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关内关外,死一般的寂静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前的恐怖压力。
子时刚过,南方的天际线处,突然亮起一抹诡异的赤红!那红色迅速蔓延、升腾,将小半个夜空染成血色!即便相隔数十里,也能隐约听到闷雷般的轰鸣和隐约传来的、绝非自然的骚动!
“野狼谷方向!” 城头有眼尖的哨兵失声惊呼!
“是火!好大的火!”
成功了!赫连朔得手了!
沈清漪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她死死攥住冰冷的墙垛,指甲几乎掐进石缝里。那冲天的火光,是希望,是转机,但也意味着赫连朔和他三千雪凰军,已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风峪方向,原本密集如雨的喊杀声和战鼓声,骤然出现了混乱的间歇!隐约可闻的,是代表着撤退或转向的、急促而诡异的牛角号声!
论钦陵的部队动了!他们被后方粮草被焚的噩耗惊动了!
“传令!”沈清漪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命郭老将军,即刻派死士缒城而下,设法接触黑风峪残军,接应秦将军所部撤回!各关隘守军,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备足,严防敌军狗急跳墙,趁夜猛攻!”
“遵命!”传令兵飞奔而去。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是整个北疆防线最漫长、最混乱,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一夜。南方的火光持续了半夜方才渐熄,但隐约的马蹄声、号角声、甚至兵刃碰撞声却断断续续传来,显示着敌军后方的混乱并未平息。黑风峪方向的战斗声音则彻底消失,死寂中透着不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紧闭的居庸关侧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数十名浑身浴血、相互搀扶的残兵,在郭放派出的接应死士引导下,踉跄着涌入关内。为首一人,正是秦风!他左臂齐肩而断,伤口被胡乱包扎着,鲜血浸透了半身铠甲,脸上布满血污和焦痕,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几乎是靠着亲兵的支撑才没有倒下,见到迎上来的沈清漪和郭放,他推开搀扶,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破碎:
“末将……无能!中了吐蕃狗埋伏……五千弟兄……折损过半……请娘娘、老将军治罪!” 说完,他猛地咳出几口黑血,险些晕厥。
沈清漪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景象,心如刀绞,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她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秦将军浴血奋战,何罪之有?能带回这些弟兄,已是万幸!速抬下去救治!”
“不!”秦风挣扎着抬头,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娘娘!末将……末将突围时,看到吐蕃后军大乱,旗号纷杂,似是粮草被焚!论钦陵已分兵回援!此乃天赐良机!若能趁其混乱,出关追击……”
“不可!”郭放急声打断,“敌军虽乱,实力犹在!我军新败,兵力不足,贸然出击,风险太大!”
“机不可失啊!老将军!”秦风急道。
沈清漪目光锐利,迅速权衡。追击,或许能扩大战果,但若判断失误,或是敌军有诈,则可能将守关的有生力量葬送殆尽;不追,则白白浪费赫连朔用命换来的战机。
“固守待变!”她最终咬牙下令,“赫连将军生死未卜,敌军虚实不明,此时出击,过于冒险!传令各关,加强戒备,多派斥候,严密监控敌军动向!秦将军,你安心养伤,北疆……还需要你这把利刃!”
秦风虽有不甘,但见沈清漪态度坚决,且言之有理,只得重重一叹,被亲兵抬了下去。
天色微明,风雪渐歇。更多的消息如同碎片般汇集而来。赫连朔率雪凰军奇袭野狼谷得手,焚毁大量粮草辎重,但撤退途中遭遇吐蕃精锐骑兵拦截,血战一场,损失惨重,赫连朔本人身负重伤,率残部千余人突围后不知所踪。论钦陵主力因粮草被焚,军心浮动,加之担心后路被断,已放弃对黑风峪的围攻,全军后撤五十里,重新扎营,局势暂时陷入僵持。
一场惨胜。用秦风五千精锐近乎全军覆没和赫连朔雪凰军重创的代价,换来了北疆防线暂时的喘息之机,挫败了论钦陵一举破关的锐气。代价,太过沉重。
沈清漪回到帅帐时,几乎虚脱。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操劳、心力交瘁的煎熬、以及体内力量的剧烈冲突,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栽倒。挽月和高德忠连忙扶住她,喂她服下胡军医特意调制的安神汤药。
“娘娘,您必须歇息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挽月哭着劝道。
沈清漪靠在榻上,疲惫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她如何能歇?赵擎依旧昏迷,秦风重伤,赫连朔下落不明,军中士气需要安抚,防务需要重整,粮草军械需要补充……千头万绪,都压在她一人肩上。
“阿尔丹呢?”她哑声问。
“公主殿下……殿下她去了伤兵营,帮着照料伤员,已经一整夜没合眼了。”高德忠低声道。
沈清漪心中一痛,又是欣慰又是酸楚。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也……被迫承受了太多。
勉强小憩了不到一个时辰,沈清漪便被帐外的喧哗声惊醒。是郭放和几位将领求见,面色凝重。
“娘娘,刚收到斥候急报!”郭放声音沉重,“论钦陵虽然后撤,但并未远遁!他分兵控制了周边要道,似是在等待后续援军和粮草补充!而且……斥候发现,有打着平西王旗号的部队,正在向论钦陵大营靠拢!”
平西王的部队也来了?!
沈清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平西王萧景锐果然与吐蕃彻底勾结,要合力拿下北疆!一旦两军合流,兵力将远超北疆守军,届时……
“还有……”一位参军迟疑道,“军中……已有流言传出,言……言镇国公早已……早已伤重不治,娘娘您……您隐瞒消息,独揽大权,欲……欲行武氏旧事……”
武氏旧事?指武则天篡唐?!
恶毒的流言!这定是城内潜伏的奸细,或是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放出的!在如此关键时刻,这种动摇军心、质疑她执政合法性的流言,其危害甚至超过城外的敌军!
沈清漪眼中寒光爆射,猛地站起身,虽身形摇晃,但那股凛冽的杀意却让帐内气温骤降!
“查!”她声音冰冷刺骨,“给本宫彻查!源头何在?何人散布?影一!”
“属下在!”影一如鬼魅现身。
“着你三日之内,揪出散播流言者!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立斩!悬首辕门!其同党,一体连坐!”
“遵命!”
“郭老将军!”
“老臣在!”
“即刻召集全军将士,本宫要亲自训话!”
“娘娘,您的身体……”
“照做!”
半个时辰后,居庸关校场。数万将士肃立,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流言如同毒雾,已悄然扩散。
沈清漪在挽月和高德忠的搀扶下,一步步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她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虚弱而缺乏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如同寒夜中的星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和平静到极致的威严。
她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着,让那无声的压力积累到顶点。
良久,她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本宫知道,近日关内有些许宵小之辈,散布谣言,蛊惑军心。言镇国公伤重,言本宫牝鸡司晨,欲行不轨。”
台下出现一阵细微的骚动。
沈清漪冷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杀意:“真是……可笑至极!亦复可恨至极!”
她猛地抬手,指向南方:“尔等睁眼看清楚!城外,是欲亡我国家、灭我种族的豺狼虎豹!城内,尔等食君之禄,受民之奉,正当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之时!却有心怀叵测之徒,不思破敌,反效长舌妇人之态,行此动摇根基、亲痛仇快之举!尔等扪心自问,可对得起身上这身戎装?可对得起城外战死弟兄的英魂?可对得起北疆万千盼尔等如盼甘霖的百姓?!”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台下将士无不色变,许多人都低下了头。
“镇国公!”沈清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乃国之柱石,尔等统帅!他为国负伤,需静养调理,此乃军机!岂容尔等妄加揣测?本宫受先帝托付,摄政监国,临危受命,权掌军务,乃为社稷计,为苍生计!尔等若觉本宫不配执此帅印……”
她猛地抽出腰间赵擎赠她的那柄短剑,剑锋在冬日寒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大可上前!若能胜了本宫手中之剑,这帅印,这北疆,任尔取之!”
全场死寂!无人敢动!太后竟要亲自比武?!
沈清漪目光如电,扫过几个面色有异的将领,那几人顿时冷汗涔涔,不敢与之对视。
“然!”她话锋一转,语气森然,“若无人敢应,从即日起,再敢有非议主帅、动摇军心者,无论官兵,无论缘由,一经查出,定斩不赦!株连三族!本宫言出法随,绝无姑息!”
她将短剑重重插在面前案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震撼人心!
“北疆存亡,在此一战!本宫与尔等,同处险地,共担生死!要生,一起生!要死,本宫第一个死在尔等前头!但在这之前,谁敢背后捅刀子,乱我军心,便是本宫之死敌,便是大周之逆贼!必以鲜血,洗刷此耻!”
一番话,恩威并施,杀伐决断,带着一种与城偕亡的惨烈气势,瞬间将弥漫的疑虑与恐慌压了下去!许多将士热血上涌,齐声高呼:
“誓死追随太后娘娘!誓与北疆共存亡!”
“誓死追随太后娘娘!”
声浪如潮,暂时驱散了流言的阴霾。
沈清漪强撑着训话完毕,回到帅帐,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瘫软在榻上。
“娘娘!”挽月和高德忠吓得魂飞魄散。
“无妨……”沈清漪摆摆手,气息微弱,“撑得住……流言……必须止住……赵擎……他一定会醒的……”
她闭上眼,任由胡军医施针用药。身体已到极限,但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知道,流言只是表象,真正的危机,是城外越来越多的敌军,是日益匮乏的粮草,是……云中国那未知的意图。赫连朔生死不明,他与阿尔丹之间那隐秘的联系,如同悬顶之剑,让她寝食难安。
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影一悄无声息地潜入帐中,低声道:“娘娘,有赫连将军的消息了。”
沈清漪猛地睁开眼:“如何?”
“赫连将军率残部突破重围,迂回至北面二百里外的‘落鹰涧’隐蔽休整,虽伤亡过半,赫连将军本人重伤,但……主力尚存。他派人秘密传信,言……云中国国内有变,女王陛下有密旨传到……”
云中国密旨?!
沈清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终于……来了吗?
“密旨内容?”她急问。
影一的声音更低:“信使言,需面见娘娘或……或阿尔丹公主殿下,亲口传达。”
面见阿尔丹?!
沈清漪浑身一僵,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该来的,终究躲不掉。云中国,终于要正式插手了吗?这密旨,是福是祸?阿尔丹……我的女儿,母后该如何护你周全?
帐外,北风呜咽,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