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行辕深处,那间被重兵把守、药气弥漫的密室,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和病榻上之人时急时缓、牵动人心的呼吸声。赵擎躺在厚厚的锦被中,脸色不再是骇人的金纸色,却透着一股玉石般的惨白,眉心紧蹙,仿佛在睡梦中依旧与某种无形之物殊死搏斗。胡军医守在一旁,寸步不离,银针起落间,额头始终布满细密的汗珠。那几枚得自影一、以万年冰髓凝成的冰针,暂时封住了他心脉要害,强行将那股濒临爆裂的太阳真火约束在丹田一隅,与侵入经脉的玄冰之气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如同薄冰履水的平衡。但这平衡摇摇欲坠,冰针的寒气本身就在不断侵蚀他的生机,每一次微小的气息波动,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连锁反应。
沈清漪坐在榻边,紧紧握着赵擎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连日不眠不休的守候,让她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枯槁,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唯有那双眸子,因极度疲惫和担忧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像两口燃着幽火的深井,死死盯着赵擎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苏定方每日都会来禀报军情政务,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每一次听到赵擎平稳的呼吸,他紧绷的脸色才会稍稍缓和一分,但看向沈清漪时,眼中的忧虑却更深了。娘娘几乎是在用自己性命硬撑,若侯爷……他不敢想下去。
“娘娘,您去歇息片刻吧,这里有老朽守着。”胡军医第无数次劝道,声音沙哑。
沈清漪缓缓摇头,目光未曾离开赵擎:“本宫不累。”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她怎能离开?每一次他气息微乱,每一次他无意识地因痛苦而蜷缩,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她怕一闭眼,再睁开时,握住的便是一只彻底冰冷的手。
夜色再次深沉,烛火噼啪作响。沈清漪实在撑不住,伏在榻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雪山崩塌,一会儿是京城火海,最后定格在赵擎坠入冰眼时那决绝的眼神。她猛地惊醒,心跳如鼓,第一时间去探赵擎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持续的热气,她才虚脱般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冷汗已浸湿了内衫。
就在她准备拧干帕子为他擦拭额角细汗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赵擎裸露在锦被外的手腕。那里,之前因力量冲突而浮现的、如同蛛网般的金红色纹路,似乎……淡化了一丝?几乎微不可察,但沈清漪日夜相对,绝不会看错!她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惊呼出声,连忙捂住嘴,凑近仔细查看。没错!那纹路确实变淡了!而且,他周身体温那灼热与冰寒交替的频率,似乎也减缓了些许!
“胡先生!胡先生!”她声音发颤,急忙呼唤趴在桌边小憩的胡军医。
胡军医一个激灵醒来,快步上前:“娘娘,怎么了?”
“你看!你看他的手!”沈清漪指着赵擎的手腕,激动得语无伦次,“纹路……纹路淡了!是不是……是不是好转的迹象?”
胡军医凝神细看,又搭上赵擎的腕脉,闭目感知良久,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丝,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奇哉!娘娘明鉴!侯爷体内那两股力量的冲突……似乎……似乎真的缓和了一丝!虽然依旧凶险,但不再是之前那般必死之局!这……这冰针之法,竟有奇效?还是……还是侯爷自身的意志……” 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又顽强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内间负责照料阿尔丹的挽月悄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表情,低声道:“娘娘,公主殿下方才……似乎动了一下手指。”
沈清漪心中又是一紧,连忙起身走到内间。阿尔丹依旧安静地睡着,小脸苍白,但气息平稳。挽月指着她露在被子外的小手:“方才奴婢看见,殿下的食指,轻轻勾了一下。”
沈清漪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女儿的手。过了许久,就在她以为挽月看花了眼时,阿尔丹那纤细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又蜷缩了一下!与此同时,沈清漪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空气中的寒意,似乎随之波动了一瞬!
是巧合?还是……阿尔丹无意识中引动了什么?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沈清漪的脑海!冰裔之体!阿尔丹特殊的血脉!赵擎力量的缓和,会不会……与近在咫尺的阿尔丹有关?难道真如赵擎昏迷前隐约透露的,阿尔丹的冰裔气息,能中和那狂暴的太阳真火?
这个想法让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她立刻对胡军医道:“胡先生,将公主的摇篮挪近些,靠近榻边。”
胡军医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当阿尔丹的摇篮被轻轻放置在离赵擎病榻仅三步之遥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赵擎原本微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分,呼吸也仿佛更绵长了些许!虽然变化极其细微,但在这死局中,任何一丝向好的迹象,都如同暗夜中的灯塔!
“果然……果然有用!”沈清漪热泪盈眶,几乎要跪地感谢上苍。她紧紧握住女儿和夫君的手,仿佛要将三人的命运牢牢系在一起。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独自支撑大局的太后,只是一个祈求丈夫和女儿平安的妻子与母亲。
希望如同石缝中钻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生长着。接连两日,赵擎的情况虽未明显好转,但也没有继续恶化。那脆弱的平衡似乎维持住了。沈清漪终于能在极度疲惫后,靠着榻边勉强睡上一两个时辰。苏定方带来的消息也开始夹杂着一些好消息:京城局势在高压下暂时稳住,慕容锋和李贽虽小动作不断,但还不敢公然撕破脸;各地呈报的灾情在有序赈济;甚至影卫还秘密截获了一封来自雪山外围的信件,虽内容加密未能破译,但至少证明神殿的触角确实在活动,也反向证明了他们暂时无暇直接发动攻击。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这日傍晚,苏定方带来了一份来自京城、用最高级别密码书写的情报,脸色异常凝重。
“娘娘,京城眼线密报,慕容锋和李贽近日往来频繁,其麾下兵力有异常调动迹象,虽未离营,但战备等级提升。此外……他们似乎派出了多路密使,前往……河西和东南方向。”苏定方压低声音,“河西是慕容锋的老巢,东南是李贽的势力范围,他们此时加强与后方的联系,恐非吉兆。”
沈清漪看着情报,眼神冰冷。慕容锋和李贽,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他们是在等,等赵擎油尽灯枯的消息,还是在暗中串联,准备雷霆一击?
“还有,”苏定方顿了顿,声音更沉,“根据边境‘夜枭’拼死传回的消息,乌维败走后,其残部并未完全溃散,有迹象表明,一部分最核心的拜火教力量,可能……潜入了吐蕃境内。”
吐蕃!沈清漪心中一震!那可是西南霸主,一向与大周若即若离。乌维残部若与吐蕃勾结,西南边陲必将再起烽烟!这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内忧未平,外患又至!
“消息确凿吗?”她沉声问。
“有七成把握。我们在吐蕃的暗线级别不高,只能确认有身份不明的西域高手入境,并与吐蕃王室有所接触。”苏定方道,“娘娘,多事之秋啊。侯爷若能早日醒来……”
沈清漪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榻上昏睡的赵擎和摇篮中的阿尔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苏侯爷,对外放出消息,就说镇国公伤势稳定,已无性命之忧,不日即可理事。同时,以本宫名义,颁下懿旨,召慕容锋、李贽即刻入澶州觐见,共商北伐伪帝余孽及安抚西南之事。”
苏定方一惊:“娘娘,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若他二人抗旨不来,或借机发难……”
“他们不敢明着抗旨。”沈清漪冷笑,“只要赵擎还‘活着’的消息坐实,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召他们来,是试探,也是拖延。本宫要看看,谁忠谁奸,谁在暗中捣鬼!也要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虚实。” 这是一步险棋,虚张声势,但也是目前打破僵局、争取时间的唯一方法。
苏定方沉吟片刻,重重点头:“臣明白了!这就去办!”
苏定方离去后,密室重归寂静。沈清漪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澶州城的灯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如同这飘摇的江山。她知道,暂时的平静即将结束,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慕容锋、李贽、乌维残部、吐蕃、还有那神秘莫测的雪山神殿……各方势力如同饿狼,环伺在侧,只等他们露出破绽。
她回到榻边,轻轻抚平赵擎微皱的衣领,又为阿尔丹掖好被角。然后,她走到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既然风雨欲来,那便让她这把历经涅盘的凤刃,先行出鞘!她要以太后的名义,亲自起草一份诏书,一份不仅针对慕容锋和李贽,更是昭告天下的诏书——宣示正统,安抚民心,整饬吏治,筹备军需……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大周的天,还没塌!只要她沈清漪还有一口气在,这江山社稷,就由不得宵小之辈觊觎!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烛光下,她的侧影挺拔而孤绝,仿佛一株在悬崖边迎风傲立的雪松。
夜深了,阿尔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小手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几乎在同一时间,榻上的赵擎,那长而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凤栖于危枝,其鸣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