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城南龟头桥作为首要调查目标后,清微观后院那间狭小的厢房内,气氛并未轻松多少,反而因目标的明确而更添几分凝重的迫切。泥道士与玄云道长低声商议着如何通过那位环卫信众打探消息,既要确保自身隐蔽,又要尽可能获取有价值的情报,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谨慎。
然而,养魂坛内,一股愈发躁动不安的波动,却不断干扰着外界的谋划。
是二狗。
向二娃记忆的彻底复苏,如同在他灵魂中引爆了一颗炸弹,其威力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记忆碎片的冲击。那些非人的痛苦被强行压制,转化为复仇的动力,但随之而来的,是对尚在人世的、那位“哭瞎了双眼”的母亲的极致牵挂与无法排遣的愧疚。这种情感,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穿着他那本就千疮百孔的灵体核心。
城南的线索固然重要,但那关乎复仇,是面向未来的厮杀。而山村里的老母,则连接着他无法割舍的、血淋淋的过去。他无法忍受在得知母亲近况(哪怕是如此悲惨的近况)后,却因为所谓的“谨慎”而拖延去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
“……阿妈……我要去见阿妈……” 执拗的、带着孩童般哭腔的意念,不断从坛内传出,冲击着泥道士的心神。这意念中蕴含的悲伤与渴望是如此纯粹而强烈,甚至影响到了孟红,让她那被恨意充斥的意识也产生了一丝罕见的沉默。她或许无法完全理解这种母子连心的羁绊,但她能感受到二狗那几乎要冲破养魂坛束缚的迫切。
泥道士看着怀中微微震动的养魂坛,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理解二狗的心情,但也深知其中的风险。向家村是向二娃惨案的源头,谁也无法保证那里没有“幽冥会”留下的眼线,或者某些不干净的东西。灵体状态特殊,贸然前往,极易暴露。
但……有些执念,若强行压制,恐生心魔,反而不美。
他沉吟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玄云师弟,” 泥道士看向玄云,“打听龟头桥之事,便劳你多费心,务必稳妥。贫道……需带他们往向家村走一遭。”
玄云道长一愣,随即了然,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师兄,向家村虽偏,但毕竟……风险不小啊。”
“贫道知晓。” 泥道士神色凝重,“但此心结不解,于他修行、于后续行动,皆为隐患。我会尽量小心,快去快回。观内之事,就拜托师弟了。”
玄云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阻,只是郑重叮嘱:“师兄万事小心,若有不对,立刻退回。”
计划一定,便不再拖延。泥道士将养魂坛重新用厚布包裹妥当,系于胸前,向玄云要了向家村的大致方位(玄云早年云游时曾路过),便趁着天色未明,悄然离开了清微观,再次踏上了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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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家村藏在更深的山坳里,比丰斗县城更加闭塞。山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几乎被野草覆盖。泥道士年老体衰,又带着伤,走得很是艰难。胸前的养魂坛内,二狗的意识却异常活跃,混合着近乡情怯的激动、无法言喻的悲伤,以及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不祥的预感。
越是靠近村庄,那种萦绕在山水之间的、淡淡的死寂与哀伤气息便越是明显。并非物理上的荒芜,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压抑。连山间的鸟鸣都显得稀疏而怯懦。
日头升高时,泥道士终于站在了一处高坡上,俯瞰着下方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建的小村落。炊烟稀稀拉拉,村道上几乎看不到青壮年,只有几个老人坐在屋前晒太阳,神情麻木。
根据玄云描述的方位和二狗模糊的记忆指引,泥道士没有进村,而是绕着村外的小路,走向村庄最边缘、背靠着一片竹林的一处孤零零的宅院。
那便是向家。
远远望去,那宅院便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破败。土坯垒砌的院墙塌了一角,用些树枝勉强堵着。院门是两扇歪斜的木门,其中一扇已经脱落,斜靠在门框上。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通往屋门的小径。三间低矮的瓦房,屋顶的瓦片残破不堪,窗户用塑料布钉着,在风中哗啦作响。
一片死寂。没有鸡鸣,没有犬吠,甚至连寻常农家的生活气息都感觉不到。
泥道士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院落,躲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后,向院内望去。
养魂坛内,二狗的意识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所有的激动、渴望,在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都化作了冰冷的、刺骨的绝望与心痛!
堂屋的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一个身影,佝偻着,独自坐在门槛内的一张小竹凳上。
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几乎全白,凌乱地披散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蓝色布衫。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最让人心碎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睁着,望着院门的方向,但瞳孔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浑浊的、死寂的灰白!如同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抹去的阴翳。
瞎了。
泥道士打听到的消息,在此刻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
她就那么坐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都已不再期待。浑浊的眼眸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布满老茧和皱纹、骨节突出如同枯枝的双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怀里抱着的一件小小的、已经褪色破烂的——红色童褂**!
那是……向二娃小时候穿过的衣服!
“阿……妈……”
养魂坛内,二狗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撕裂般的悲鸣!灵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暗紫色的光芒疯狂闪烁,那被强行压制的、属于向二娃的惨痛记忆和此刻亲眼所见的母亲惨状,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狠狠地撞击在一起!
他想冲过去!想抱住那瘦骨嶙峋的身躯!想告诉她,娃儿回来了!哪怕成了这般模样!想用手拂去她眼中的阴翳!想跪在地上祈求她的原谅!
但他不能!
他只是一缕无法被看见、无法被触摸的残魂!他甚至无法发出一丝能让母亲感知到的声音!
这种咫尺天涯、阴阳永隔的绝望,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地折磨着他的灵魂!
孟红的意识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看”着那独坐瞎眼的老妇,看着那件象征着逝去孩童的破旧红褂,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悲凉席卷了她。她自己的父母,在她死后,是否也曾这般肝肠寸断?这一刻,她与二狗的痛苦前所未有地共鸣,那复仇的火焰,也因此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决绝。
泥道士紧紧按住胸前的养魂坛,感受到其中那几乎要爆开的悲痛与动荡,他的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他强忍着心中的酸楚,低声对着坛内传音:“痴儿……看到了吗?这便是你沉溺悲伤、自我放弃的后果吗?你若消散,这世上便再无人记得向二娃的冤屈,无人为你阿妈讨还公道!她所受的苦,你所受的罪,都将随着时间湮灭!你忍心吗?!”
字字如锤,敲打在二狗濒临崩溃的意识上。
是啊……他若死了,疯了,阿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丝渺茫的、或许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念想,都没有了。
他必须“活”着!必须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形态,“活”下去!为了阿妈那空洞眼神背后可能还残存的一丝期盼,为了阿爸那魂飞魄散的牺牲!
二狗的意识发出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沉的呜咽,但那即将崩溃的涣散感,却被他以顽强的意志,一点点地、艰难地重新收束。他将那滔天的悲痛,再次狠狠地压入灵魂深处,与之前的痛苦融合,化作更加黑暗、更加坚硬的复仇基石。
灵体的光芒重新稳定下来,虽然依旧充满了悲伤的波动,却不再有溃散之虞。
泥道士稍稍松了口气,知道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他又静静地望了那独坐的老妇片刻,心中默念了一段往生咒,既为那可怜的母亲,也为那牺牲自己保全孩儿一丝残魂的父亲。
然后,他不再停留,悄然后退,沿着来路,快步离开。
他不能久留,每一分一秒,对于坛内的二狗和那位可怜的母亲而言,都是煎熬。
身影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
破败的院落里,只剩下那瞎眼的老母,依旧独坐在门槛内,抱着那件小小的红褂,浑浊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院门,仿佛要望穿这无情的岁月,望到那再也回不来的孩儿。
风中,似乎传来她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娃儿……冷吗……娘给你……捂捂……”
山村寻访向家宅,满目萧瑟心已寒。
老母独坐门槛内,眼盲心死形影单。
破旧红褂怀中抱,犹念孩儿身上寒。
阴阳相隔悲无声,唯余恨火燃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