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现,矿山之水原本有一条天然的河道,可以绕过群山,汇入荒谷。
但在二十年前,这条河道被人为截断,用巨石和泥土封死,然后硬生生开凿出一条新的矿渠,笔直地穿过下游最肥沃的千亩良田。
几位老人跪在祖坟前痛哭——那毒渠竟从三代祖茔中央穿行而过,尸骨浸毒,阴魂难安。
“砸了他家!”不知是谁怒吼一声。
“扒了他的皮!”
愤怒的洪流冲向胡半仙的宅院。
那看似坚固的院墙,在数百双复仇的手臂下,轰然倒塌。
坛坛罐罐被摔得粉碎,藏在暗格里的金银被扔了一地,最终,有人在柴房里发现了成堆的艾草和石灰粉——那所谓能解百毒的“神符”,原料竟如此不堪!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楚云舒站在被愤怒百姓包围的胡半仙面前,神情淡漠。
她没有立刻下令处决这个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术士,反而命人取来一碗从“净化池”底舀出的、最浓稠的毒泥水。
那泥浆黑如沥青,表面浮着一层油光,散发出刺鼻的金属腥臭,仿佛腐烂的铜币与烧焦的头发混合燃烧的气息。
“胡半仙,”她声音清冷,“你既说此乃神水,想必于身体大有裨益。本官体恤你作法辛苦,特赐你神水三碗,连饮三日,以彰神效。”
胡半仙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他看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金属恶臭的泥浆,如同看着催命的阎王帖,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说,我全都说!是林侍郎……是林侍郎吩咐我这么做的!”
楚云舒不为所动,只是挥了挥手。
两个壮汉立刻上前,掰开胡半仙的嘴,将那碗毒泥水硬生生灌了下去。
第一日,胡半仙上吐下泻,粪水中夹杂着黑紫色絮状物,触碰即溃烂;夜里蜷缩牢中,皮肤灼热如炭火,梦呓不断:“娘……我不该签那份契……”
第二日,他浑身起满脓疮,神志不清,双手不停抓挠脖颈,留下道道血痕。
第三日,他已气息奄奄,只剩一口气吊着。
就在此时,楚云栖=舒命人架起一口大锅,将毒水倒入,以烈火蒸煮,蒸汽经陶管冷凝,滴落成清澈液体。
她当众舀起一勺,递给草原少女。
少女以银针试之,针色不变;再以舌微舐,摇头道:“去浊未尽金毒,短饮可活命,久服仍致命。”
楚云舒点头:“此水仅去秽,不解毒。真正的解法,在‘吸附’二字。”
随即请出阿骨打的侄女,那位精通草木之性的草原少女。
少女献上一法,名为“草木吸附”,取山中随处可见的柳木烧制成炭,辅以蕨类植物的根茎和少许明矾,层层铺设,便可制成一个简易的滤槽。
楚云舒当即下令,号召百姓上山取材,家家户户仿制滤槽。
三日后,村口第一口废井,在经过这草木滤槽的层层过滤后,涌出了清冽的泉水。
水声潺潺,如珠落玉盘;掬一捧入口,甘甜微凉,沁入肺腑。
一个刚刚丧子的妇人,颤抖着抱过邻居家新生的婴儿,舀起一勺清水,小心翼翼地喂进孩子嘴里。
良久,婴儿“哇”的一声,发出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声健康的啼哭。
那哭声清亮,穿透晨雾,所有人心头一震,继而相拥而泣——泪中有咸涩,也有久旱逢霖的甘润。
楚云舒趁热打铁,命赵山娃牵头,带领所有懂水利的工匠,重新绘制了一份“新渠图”。
新图纸绕开了所有农田村庄,将矿水直接引入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谷。
她在谷中设计了三级沉淀池,利用地势高低,让矿水逐级沉淀,最后流经一片新栽种的柳炭林,进行最终的自然净化。
与此同时,她亲手写下“矿毒防治令”,颁行三县。
一,设“水质监官”,不从官府委派,而是在百姓中挑选正直之人,由格物院进行专门培训后,轮流担任,互相监督。
二,建“轮工册”,矿山所有矿工,不得在同一岗位上连续工作超过三个月,必须定期调岗,以防慢性中毒。
三,立“毒源碑”,将三县二十年来所有因毒水而死的百姓姓名,一一镌刻于巨石之上,立于矿山入口,警示后人,永世不忘。
条条令下,民心归附。
三县之地,百废待兴,却也生机勃勃。
胡半仙被押解入京的前一晚,楚云舒最后一次去牢中见他。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活神仙”,此刻已形如枯槁,他抓住囚车的栏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大人!我不过是个幌子……是个替死鬼!真正要矿山不停产、毒水不断流的,是上头那些大人物啊!”
楚云舒冷冷地看着他,犹如看着一截即将燃尽的枯木:“幌子也要烧,才能照出后面的黑影。”
说罢,她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当夜,村落重归安宁。
清泉汩汩流入干涸多年的院落,妇人们跪在地上掬水而泣,孩童们赤脚奔跑在湿润的土地上,笑声洒满山谷。
楚云舒独立山巅,遥望万家灯火。
她知道,这是二十年黑暗之后的第一夜光明。
可她的手中,仍紧握着那瓶未化的毒泥。
月下细观,泥中竟闪烁着几点银灰微粒——那不是天然矿物,而是高温熔炼后急速冷却的合金残屑,触感微涩,隐隐带磁。
她眸光一凝:“军中铁器,近年皆由西北供应……可那里并无铁矿。”
忽然间,识海震动,“鉴”字图腾流转如星河,一道冰冷提示浮现——
【环境感知模块侦测到高浓度金属浊气异常扩散,源头指向西北方向三十里,某军械坊区域,疑似存在未登记的隐秘冶炼活动。】
军械坊?冶炼?
楚云舒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寒光一闪。
户部侍郎林正德……矿山……军械坊……这几者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正在缓缓收紧。
她指尖在冰凉的玉简上轻轻划过,低声自语:“这毒,还没断根。”
识海深处,“鉴”字图腾上的古老纹路,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微光流转,仿佛在预示着一张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致命的网,正在水面之下,缓缓浮现。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新渠的贯通之日就在眼前,那将是三县百姓重获新生的日子。
她为此准备了一份特殊的“贺礼”,要确保这新生的根基,万无一失。
只是现在看来,这份贺礼,或许还要承载更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