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子的大笑声在书房里激荡,震得窗户纸都在嗡嗡地颤。
李建军杵在原地,脑子彻底成了一锅浆糊。
这笑声,哪像个定鼎乾坤的元勋。
分明是听了天大喜讯的山大王,准备开香堂,分金银。
终于,笑声渐歇。
李老爷子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花,重新落座,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久违的,像是刚刚饱餐一顿的精气神。
他拿起另一只干净茶杯,斟满,慢条斯理地吹着。
“建军啊。”
“爷……爷爷?”
李建军应得小心翼翼,真怕老爷子是高兴疯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该发火?”李老爷子呷了口茶,脸上是一种看透一切的戏谑。
李建军喉结滚动,没敢吭声。
但他僵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何止是该发火?
抢了人家的军舰技术团队,还要去“扫除”人家的海外基地。
这事捅出去,天都要抖三抖。
老爷子不抄起拐杖把他打出去,都算是脾气好了。
“糊涂!”
李老爷子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闷响一声。
“你懂什么叫规矩?”
李建军浑身一激灵,腰杆下意识绷直。
“规矩,是给庸才画的圈,是让他们守着家底,别饿死!”
“可开疆拓土,靠的是什么?”
老爷子站起身,踱到窗边,目光落在院里那棵老槐树遒劲的枝干上。
“靠的是狼性!是敢把天捅个窟窿的胆气!”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李建军的心口。
“我们这代人,打下这个江山,靠的不是温良恭俭让,是枪杆子顶着脑门,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血性!”
“和平久了,有些人就忘了血是腥的,忘了怎么当猎人了。”
“只会抱着几本条条框框翻来覆去地念,生怕脚印子踩过界。”
老爷子猛地转身,那双老眼里再无半分浑浊,亮得骇人。
“顾野那小子,还有他那个媳妇儿,他们是什么?”
“他们就是饿疯了的狼!是刚出笼的虎!”
“他们不讲规矩,不按牌理,可他们能从别人嘴里,给老子抢回最肥的肉!”
李建军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你之前说,顾野把功劳全推给他媳妇儿了?”
“是……是的。”
“放屁!”李老爷子低骂一声,眼神却亮得吓人,“他那是推功劳吗?他那是划地盘!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沈惊鸿这个名字,从今往后,就是顾家的逆鳞!”
“动她,就等于动整个顾家,动我这个还没死的老头子!”
“他是在用这份泼天的功劳,给他媳妇儿铸一座谁也推不倒的金身!”
李建军彻底被震住了。
他这才发觉,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俩口子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背后都藏着九曲十八弯的杀机和算计。
“那……那‘请’回来的那些洋鬼子,还有那个年底大扫除……”李建军的声音都在发颤。
“办!”
李老爷子大手一挥,斩钉截铁。
“不但要办,还要大办特办!”
“你以为他们是土匪?”
“不!”
老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他们是国家的‘海外资源勘探队’!是‘国际技术交流引进办公室’的特派员!”
“他们请回来的不是战俘,是主动前来支援我们国家建设的‘国际友人’!”
“他们年底要去做的也不是大扫除,是拔除一颗威胁我们国家安全的毒瘤!”
“名头,老子给他们安!”
“责任,老子给他们扛!”
“他们夫妻俩,就负责一件事!”
李建军下意识地问:“什么?”
李老爷子端起茶杯,悠悠地吹了一口,眼神深邃得可怕。
“负责当好这对……土匪头子。”
李建军走出书房时,脚步是飘的。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揉碎了,又重新捏了一遍。
原来,规矩,是可以被定义的。
原来,土匪,是可以有编制的。
原来,他爷爷,这个他从小敬畏到骨子里的老人,才是最大的那个“山大王”。
他骑上自行车,这次没有亡命飞奔。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以后,再也不琢磨怎么配合那俩口子了。
根本不在一个维度。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时刻准备好。
准备好场地,准备好专家,准备好足够大的麻袋。
以及,当好这个光荣而艰巨的……接盘侠。
……
夜色更深。
西山,一号办公厅的灯依然亮着。
案头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突兀地响起。
秘书接起,听了几句,神色一肃,立刻将话筒递给了正在批阅文件的中年男人。
“李老?”
中年男人接过电话,声音沉稳。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李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这么晚,老将军有要事?”
“天大的喜事!”李老爷子乐呵呵地说,“刚收到东北汇报,我们成功挫败了一起极其恶劣的海外特务渗透行动。”
中年男人拿着钢笔的手微微一顿。
“哦?详细说说。”
“过程很复杂,但结果很喜人。”李老爷子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笑意,“我们有一位同志的家属,沈惊鸿同志,表现出了极高的智慧和勇气。她……说服了一批对我们国家心怀向往的海外技术专家,主动前来投奔,愿意为我们的四个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
电话这头,中年男人沉默了。
他放下钢笔,身体微微后靠。
“说服?”
“对!说服!”李老爷子脸不红心不跳,“这些专家觉悟很高,还主动带来了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涵盖船舶动力、精密仪器和……一些我们很感兴趣的生物工程领域。”
“另外,一批爱国华侨深受感动,自发捐赠了一笔巨额资金支持国家建设。钱,已经全数上缴国库了。”
中年男人听着,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
一下,又一下。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老,这批‘国际友人’……安全吗?”
他没有问怎么“说服”的。
也没有问资金的“来路”。
他只问,安不安全。
“绝对安全!”李老爷子立刻保证,“我们安排了最高规格的安保和最好的疗养环境!”
“那就好。”中年男人点点头,“需要什么支持,你直接跟总后和科学院打报告,我会亲自批。”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老爷子的目的达到,心满意足。
“还有一件事。”中年男人又道。
“你说。”
“这位沈惊鸿同志,是顾家那个小子的爱人吧?”
“是。”
“虎父无犬子,将门出虎女啊。”中年男人感慨了一句,“替我向两位小同志问好。告诉他们,放手去做。”
“家里……有我们。”
“哈哈哈,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挂断电话,中年男人看着窗外的夜色,久久未动。
秘书小心翼翼地上前。
“首长,需要查一下这个‘说服’的过程吗?”
中年男人摆了摆手,重新拿起钢笔。
“不需要知道鱼是怎么来的。”
他淡淡道。
“我们只需要确定,这条鱼,能吃,没毒,而且……够肥。”
“至于打鱼的人用的是渔网,还是炸药……不重要。”
“通知下去,从今天起,凡是与‘南洋’、‘伊甸园’相关的任何情报,全部提升至最高等级,直接向我汇报。”
“是!”
……
后海,四合院。
顾野蹲在海棠树下,拿着一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给树根松土。
一个警卫员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
“麻袋已备好,随时可用。”
顾野手上的动作没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早就料到了。
这个国家,从来不缺运筹帷幄的智者。
他们缺的,是敢掀桌子的莽夫。
而他和惊鸿,恰好就是最莽的那两个。
“知道了。”
他挥挥手,让警卫员退下。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起一瓢清冽的井水,仔仔细细地冲洗着双手。
指缝里的泥土混着看不见的硝烟,被水流冲走。
这个世界,一半是算计,一半是血腥。
而他,要为她隔开这一切。
月光洒下,院中一片静谧。
那棵海棠树,经过他这些天的精心照料,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红色花苞。
含苞待放。
顾野拿起电话,拨通了那条直通东北的加密专线。
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
熟悉又清冷的女声传来,带着一丝战斗后的疲惫。
“我。”
顾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靠在了廊柱上,看着满院的月光。
“嗯。”
一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京城这边,都干净了。”
“东北也一样。战利品清单,明天发你。”沈惊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不急。”顾野笑了笑,“人比东西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顾野。”
“嗯?”
“院子里的海棠,开了吗?”
顾野转头,看向那棵在月下亭亭玉立的海棠树。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个最饱满的花苞,触感微凉而坚实。
“还没。”
“不过,快了。”
“我等你回来,一起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