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八贝勒府正院的海棠已过了最盛的时节，花瓣零落，却仍有余香萦绕。
比起前些时日的门庭冷落与压抑气氛，如今院中仆役行走间虽依旧恭敬小心，眉眼间却松快了不少。
厨房往正院送的食材点心日渐精致，库房对福晋身边人的支取也爽快了许多，种种迹象都表明，正院女主人的处境正在悄然改善。
明慧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指尖拈着一枚细小的银针，正专注地为一件月白色寝衣收着最后一处竹叶纹的线脚。
阳光透过细密的茜纱窗，在她明艳娇俏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长睫低垂，神情宁静，少了几分往日的张扬泼辣，倒显出几分沉静婉约来。
自禁足以来，从最初的暴怒、委屈、惶恐，到后来的心灰意冷，再到如今这般沉静，明慧确实想通了许多关节。
她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即便外公早已薨逝，但安郡王府的门第与在满洲勋贵中的影响力仍在。
舅舅安郡王马尔浑虽因朝局和自身立场，与她这嫁入皇子府的外甥女不算格外亲近热络，但血缘关系摆在那里。
她若真在八爷府被彻底厌弃、受尽磋磨，丢的不仅是她郭络罗氏和安郡王府的脸面，更可能影响到安郡王府与八阿哥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
舅舅即便不十分疼爱她，为着大局和王府声誉，也不会完全坐视不理。
更何况，她与胤禩，是少年结发，多年夫妻。他的抱负、隐忍、温雅之下的坚韧，她都懂，也曾倾心相付，甘愿为他操持内宅，周旋于各府之间。
她不信，胤禩会真的因为一个狐狸精，就彻底斩断夫妻情分。更多的，恐怕是皇阿玛盛怒下的不得已，是胤禩需要做出的姿态。
想通这些，再看府中变化，便心如明镜。胤禩的气，或者说，那种刻意的冷落，该到头了。选秀在即，十四弟胤祯的嫡福晋之位是块肥肉，更是各方势力博弈的关键。
胤禩想要更牢地抓住十四，就需要更多的助力。而安郡王府，无疑是一股值得争取的力量。自己这个与安郡王府血脉相连的福晋，自然也就有了“复起”的价值。
政治的需要，永远是这深宅乃至皇宫里，最有效的粘合剂和解冻剂。
最后一针收线，明慧用齿轻轻咬断丝线，将寝衣拿起仔细端详。月白细布，银线掺碧丝绣成的竹叶清雅挺拔，针脚细密均匀。
她正想着是否要在衣角再绣一个小小的、不惹眼的“慧”字，忽听得院门外传来清晰的请安声：“给爷请安！”
心，不由自主地快跳了一拍。
明慧稳了稳心神，并未如往常般急切起身相迎，反而更沉静地坐了回去，只将手中寝衣抚平，目光落在上面，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是胤禩惯常的步调。那抹熟悉的靛蓝色织金蟒纹袍角映入眼帘，停在了炕前。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细微的滴答声。
“在做针线？” 胤禩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般温和清润，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明慧这才仿佛恍然惊觉，抬起眼。
眼前的男子身着朝服，眉宇间带着一丝政务劳累后的倦色，但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手中的寝衣上停留片刻，又移回她的脸上。
“给爷请安。” 明慧放下衣物，作势欲起，动作却比规矩慢上半分，带着一种自然的、久未亲昵的滞涩。
胤禩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不必多礼。” 他的指尖触及她的衣袖，一触即分，却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寝衣上，“许久未见你动针线了，手艺倒未生疏。”
明慧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指尖轻轻拂过衣襟上的竹叶绣纹，低声道：“闲在院里，总得找些事做。想着爷贴身的衣物，还是自己做的最合心意。库房里的贡缎虽好，针线上的人终究不知爷的习惯。”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光盈盈地望向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与期盼，“只是不知……爷如今还肯不肯穿我做的了。”
这话语柔婉，隐含委屈，与她往日的直爽判若两人。
胤禩眸光微动，心中那因利益算计而行的步骤，似乎被这暮色中女子低眉顺眼的模样，以及那件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的衣物，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在炕沿坐下，与她隔着一个小炕几的距离，不远不近。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虚扶，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放在炕几边、微微蜷起的手上。
明慧的手轻颤了一下，没有躲开，反而缓缓放松下来。
“手这么凉，” 胤禩的语气放得更柔，拇指指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缓缓摩挲，“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只这一句，明慧一直强撑的平静险些溃堤，鼻尖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
她迅速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失态，声音却已含了哽咽：“爷快别这么说……是我不够稳重，连累了爷，让爷在皇阿玛跟前难做……禁足思过，原是应当的。”
“与你无关，或者说，不全在你。” 胤禩轻轻叹了口气，将她的手完全握入掌心，试图传递一些温度，“张氏的事，是我疏忽，后院不宁，根源在我。至于御前……皇阿玛的训诫，我们做儿女的，听着受着便是。只是连累你一同困在这四方院里，我心里……未尝好受。”
他这番话，巧妙地将过错部分归咎于己，表达了对康熙处置的“顺从理解”，更将两人绑在一起，暗示是“共同承受”皇父的雷霆之怒。
明慧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滴在那月白色的寝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爷……” 她抬起泪眼，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是我不好，我太任性，只顾着自己心里不痛快，忘了爷的难处……以后，以后再不会了。只要爷心里……心里还有我，还肯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改。”
胤禩看着她汹涌的眼泪和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情意，心中那层因纯粹算计而生的冰壳，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化了些许。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傻话。” 他低声道，嗓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无奈，“你是我的嫡福晋，是这府里的女主子，谈何原谅不原谅？这些日子冷落正院，一来是皇命难违，不得不做个样子；二来……”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望进她眼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色，“也是想让你静静心。明慧，你的性子，有时候太过刚烈直率，在这京城里，在这天家，容易授人以柄，也容易伤着自己。
我身处朝堂，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若后院再起波澜，我难免分身乏术，顾此失彼。
我远着你，心里又何尝舒坦？每每回府，见正院灯火寂寥，便觉得这府邸空空荡荡，没了暖意，不像个家。”
这番话，半是真情半是策略，却字字句句都敲在明慧最柔软的心房上。
原来他不是厌弃，是保护！是磨砺！原来他也会觉得这府里没有她就“空荡”“无暖意”！巨大的委屈瞬间被汹涌的甜蜜与酸楚取代。
“爷！” 明慧再也克制不住，倾身扑进胤禩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朝服微凉的衣料中，泣不成声，“我懂了，我都懂了……是我不体谅爷，是我糊涂……以后再不会了，爷信我……别再生我的气，别再不理会我……”
胤禩顺势将她纤细颤抖的身子拥住，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他的目光越过她乌黑的发顶，投向窗外渐次黯淡的天光，眼中的深沉算计被一片温柔的波光很好地掩藏。
很好，明慧吃这一套。她的软肋，从来都是这份对自己毫不保留的、混合着爱慕与依赖的感情。
“好了，莫哭了。” 他柔声哄劝，声音低沉悦耳，“再哭下去，明日眼睛肿了，叫下人们瞧见，还以为爷怎么欺负福晋了。”
明慧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鼻头都红红的，却绽开一个明媚如初的笑容，带着几分往日的娇憨：“他们敢！看我不揭了他们的皮！” 语气里是熟悉的、属于八福晋的泼辣鲜活。
胤禩也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带着些许纵容。他抬手，用指节轻轻刮了下她的鼻梁：“这才像你。”
他松开她，拿起炕几上那件寝衣，仔细看了看，“绣工确实精进，这竹叶纹清雅含蓄，正合我意。颜色也选得好。”
见他喜欢，明慧心中阴霾尽扫，满是欢喜，忙道：“就差最后一点了，爷试试？若有哪里不合身，我立刻改。”
“不急。” 胤禩将寝衣放下，重新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因做针线而略显粗糙的指尖，神情变得认真了些，“明慧，有件事，或许要你费心。”
明慧神色一正：“爷请吩咐。”
“选秀在即，十四弟的嫡福晋，皇阿玛心中怕是已有几分计较，但各方角力，尚未尘埃落定。”
胤禩缓缓道，语气平和却透着郑重，“德嫔娘娘刚解除禁足，十四弟正是需要助力稳固地位的时候。安郡王府，”
他特意顿了顿，看向明慧，“你舅舅安郡王马尔浑，在满洲勋旧中德高望重，若能得他老人家在御前或宗亲中为十四弟美言几句，或是点明几家家世品貌俱佳的秀女，对十四弟，对我们，都大有裨益。”
果然如此。明慧心中明了，却不觉得被利用，反而涌起一股被需要的振奋。爷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托给她，说明她依旧是他不可或缺的贤内助，是连接他与安郡王府的重要纽带！
“爷放心！” 明慧挺直背脊，眼中光彩熠熠，那是属于安亲王外孙女、八福晋的自信与担当，“舅舅虽与我见面不多，但血脉亲情总是真的。
安郡王府与乌雅家早年也有些故旧，德嫔娘娘此番能出来，舅舅那边想必也会重新估量。十四弟年轻英武，又是爷看重扶持的弟弟，这门亲事若能结得漂亮，对安郡王府亦非坏事。
我这就给舅舅写信，陈明利害，恳请舅舅在合适的时机，为十四弟进言。至于秀女人选，我也会请舅母和表嫂们帮忙留意，若有合适的，自当极力促成。”
她思路清晰，反应迅速，不仅点明了关键，还给出了具体的、可操作的建议，甚至连内宅女眷的助力都考虑到了。
胤禩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得妻如此，实乃胤禩之幸。明慧，你总是这般通透能干。”
这句肯定，比任何蜜语甜言都让明慧心花怒放。她脸颊微红，眼中水光潋滟，娇嗔道：“爷尽会哄人。” 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又向他靠拢了几分。
胤禩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不是哄你，是真心话。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今晚，我留在这里，好好陪陪你，补偿你，可好？”
露骨的情话与亲密的暗示，让明慧瞬间红了脸，心中因“利用”而升起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芥蒂，彻底被巨大的喜悦和久违的亲密感冲散。
她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颈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如纱笼罩庭院。丫鬟们悄无声息地进来，手脚麻利地点亮灯烛，摆上精致可口的晚膳，又迅速退下，将一室暖融与静谧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
膳桌上，多是胤禩偏爱的清淡菜色和明慧喜欢的几样点心。胤禩不时为她夹菜，说起朝中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或是某位大人家的逸事，气氛轻松融洽。
明慧笑语嫣然，殷勤布菜斟酒，烛光映照下，容颜更显娇艳，眼波流转间情意绵绵。
夜深人静，红罗帐内，春意盎然。
云雨初歇，明慧慵懒地伏在胤禩胸前，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他寝衣（的系带，浑身餍足而放松，只觉得数月来的孤寂冰冷都被这一晚的温存驱散殆尽。
胤禩一手揽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散落在背的柔滑青丝，闭目养神，脑中思绪却清明如镜。
安抚好明慧，重启与安郡王府的沟通桥梁，是计划中的重要一步。接下来，具体的人选博弈，与德嫔那边的协调，都需要仔细筹谋。富察氏？伊尔根觉罗氏？还是……他心思电转。
“爷，” 怀中的明慧忽然含糊地轻唤一声，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满足后的娇慵，“我们会一直这样好的，对吗？”
胤禩睁开眼，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声音温柔似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当然。你是我的福晋，是这府里唯一的女主人。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明慧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更深地偎进他怀里，沉沉睡去，嘴角犹带着一丝甜蜜的笑意。
胤禩听着她均匀悠长的呼吸，望着帐顶繁复的“瓜瓞绵绵”刺绣，眼中的温柔渐渐沉淀，恢复了一贯的深邃平静。
鱼水之欢，夫妻和顺，是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一枚精心维护、不可或缺的棋子。
他需要明慧背后的安郡王府潜在影响力，需要一个稳定和睦、能为他加分的内宅形象。而明慧需要他的“爱重”与“信任”，需要正室福晋无可动摇的尊荣与权力。
各取所需，相辅相成，这便是他们婚姻最现实也最稳固的纽带。
至于那几分或许存在的、掺杂在利益与习惯中的情意……胤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有，但永远排在他心中那幅宏大蓝图的后面。
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八贝勒府正院的灯火，温暖地亮了一夜。
而新的筹谋与较量，已随着即将到来的晨光，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