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散去,我已立于云层之上。
脚下浮道化作一条蜿蜒的光带,贯穿层层云海,直通天宫所在。风从四面涌来,带着高空特有的寒意,吹得衣袍紧贴肩背。轩辕剑安静地挂在我腰侧,剑鞘微温,那是烬羽用熔羽术修补后留下的痕迹。我抬手按了按剑柄,指尖触到那道细裂纹,心里清楚,这一趟不是述职,是赴局。
云路越往上走,灵压越重。寻常修士走到一半就会被压得坠落,可我没有停。体内的灵力自然流转,与昆仑虚的仙气共鸣,每一步都稳稳落在光道上。我知道天宫设了试炼,也知道他们想看什么——看我是否还守规矩,看我是否仍听命。
我不再是三百年前那个只会低头接令的司音了。
行至中段,我放缓脚步,目光向下望去。南荒方向,翼族边境的一处小镇藏在山坳里。几间石屋围成小院,几个孩子正在空地上追逐,笑声传不上云层,但我看得见他们的动作。一个男孩刚举起木剑,就被屋里的老人急声唤回。门“砰”地关上,另一家也跟着闭户。孩子们脸上的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警惕。
那是我在魔域见过的眼神。
我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想起昨夜长子跑来说裂痕异动时说的话:“父亲,边境的信鸟断了三天。”当时我以为只是裂痕余波未平,现在才明白,不止如此。天宫召我,不是为了问裂痕,是为了盯住我。他们怕我护翼族,怕我动三界秩序。
可秩序若只保天族安乐,压着别族喘不过气,那这秩序,本就不该存在。
我收回视线,继续前行。云层逐渐稀薄,前方出现一道巨大的宫门,由整块白玉雕成,门顶刻着“凌霄”二字。门内有执礼长老等候,身穿青金长袍,手持玉笏,面容模糊不清。他朝我微微躬身,不说一句话,转身便走。
我跟在他身后。
穿过九重门廊,两旁站满天兵,铠甲齐整,兵器出鞘半寸。他们不看我,也不动,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注意力全落在我身上。再往前是仙娥列队而过,捧着香炉、符卷、玉册,脚步极快,没人敢停留。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紧绷,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长老引我进入大殿。
凌霄殿比我记忆中更宽更深。地面铺着整片白玉,刻着莲纹,一直延伸到高台之下。头顶悬着九盏星辰灯,灯焰幽蓝,照得四壁浮雕忽明忽暗。那些雕的是历代天族征战图,镇压魔族、驱逐翼族、统御人间……每一幅都写着“正统”二字。
可我知道,有些事没被刻上去。
比如三百年前,天族如何默许离渊屠杀混血翼族。
比如我师父墨渊,明明察觉不对,却选择沉默。
我站在大殿中央,抬头望向高座。
天帝端坐不动,冕旒垂珠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像深潭,没有情绪,也没有温度。他不开口,我就站着,手依旧按在剑柄上。
过了片刻,他终于说话。
“司音上仙,此次述职,可有要事禀报?”
声音不高,却压得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我躬身行礼,动作标准,不慢也不快。
“奉召而来,自当如实陈情。”
他没动,也没让我起身。殿内静得能听见灯焰跳动的声音。
“裂痕异动,你已查清缘由?”
我直起腰,看着他:“裂痕源于时空乱流,根源在三百年前的因果未断。弟子已探其深处,目前通道稳定,并无外敌入侵之兆。”
他说:“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顿了一下。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但他要我自己说出口。
“我看到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可以。”我说,“我也看到,若三界仍分高低贵贱,裂痕终会再开。”
他轻轻拨动座椅扶手上的玉环,发出一声轻响。
“你如今身兼昆仑虚弟子、翼族守护者、五子之父,身份复杂。朕想知,你心属何方?”
我没有立刻回答。
殿外传来钟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催促。
我开口:“我修的是昆仑虚的法,守的是三界的生。若非要选一方,我选活着的人。”
他笑了下,很浅,几乎看不出。
“你还记得自己曾是天族上仙?”
“记得。”
“那你可知,上仙不得私联外族,不得庇护异类,不得干预轮回?”
“我知道律令。”
“可你件件都破了。”
我迎着他目光:“律令若护的是不公,破了又如何?”
他终于从座位上微微前倾,珠帘晃动,露出半张冷峻的脸。
“你可知此言一出,便是抗命?”
“我不是回来听命的。”我说,“我是回来告诉你们,裂痕不会消失,除非你们愿意放下偏见,真正让三界共存。”
他盯着我,很久。
然后他靠回椅背,抬起手。
殿角走出两名天官,捧着一卷玉册和一枚金印。
“这是新定的《三界巡守令》。”他说,“即日起,设巡守使一名,监察裂痕动向,统辖边境防务。此职由你担任,可调天兵三千,有权出入各族领地。”
我没伸手去接。
“条件是什么?”
他淡淡道:“你需将轩辕剑留在天宫三年,作为信物。期间不得擅自开启诛邪阵,不得召集翼族大军。”
我冷笑:“你要我交剑,还要我束手?”
“这是信任的代价。”他说,“你若不愿,也可辞去一切身份,归隐山林。从此不过问三界之事。”
我看着那枚金印。
它泛着冷光,像一把锁。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怕我聚齐仙、翼、魔三方之力,怕诛邪阵再次启动,怕我成为第二个墨渊——不听话的战神。
可他们不明白,我不是要夺权,我要的是不再有人因血脉而死。
我伸手接过玉册和印信。
“我接令。”
他点头,示意我可以退下了。
我没有走。
“还有一事。”我说,“边境孩童闭户不出,老人惊惶度日,这不是太平景象。若天宫真想稳住裂痕,先从放开翼族通商开始。封锁一日不解,人心就一日不稳。”
他没回应。
我转身离开。
走出大殿时,风从背后吹来,带着一股沉闷的气息。我知道这场对话没结束,这只是开始。天帝给我的不是权力,是枷锁。他让我当巡守使,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看我能不能既守住裂痕,又不碰他的底线。
可我已经不怕烧了。
我握紧玉册,沿着长廊往宫门走去。远处有仙官匆匆走过,低着头,不敢看我。经过一座桥时,我停下脚步,看向下方云海。
那里翻滚着一层灰雾,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散不开。
就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