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澜的马队在破晓时分抵达太湖北岸。
三千骑兵一路南下,突破四道关卡,经历大小七战,抵达时只剩两千三百余人,且人人带伤,战马也疲乏不堪。但萧景澜没有时间休整,他勒马湖岸,望着眼前烟波浩渺的水面,心口玉佩的感应前所未有的清晰——林悠然就在这片水域的某处,而且状态极其糟糕。
“王爷,前面就是漕帮的码头。”秦风指着不远处,“但码头已经戒严,所有船只都被征用,说是要‘清剿湖匪’。”
湖匪?萧景澜冷笑。三眼教倒是会找借口。
“去弄几艘船,立刻。”他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踉跄。狼神血佩的反噬比预想的更严重,此刻他经脉如被烈火灼烧,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秦风带人去了,萧景澜独自走到水边,蹲下身,将手浸入湖中。湖水冰凉,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水中竟蕴含着淡淡的源暗气息!虽然很微弱,却无处不在,仿佛整片太湖正在被缓慢污染。
他的目光转向湖心方向。那里,一道隐约可见的黑色裂缝横亘在天空中,如同天穹的一道伤口。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觉到裂缝中散发出的阴冷与不祥。
那就是归墟之眼的裂缝吗?悠然就在那样的地方?
萧景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曾对他说过:“景澜,我们萧家世代镇守北境,护的是身后万家灯火。但有些时候,你要护的,可能只有那一盏。”
那时他不解其意,如今却懂了。万家灯火固然要护,可若连心中那盏都灭了,守住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船弄到了!”秦风回来禀报,“但只有三艘渔船,每艘最多载十人。而且船夫说,湖上现在不太平,三眼教的巡逻船到处都是,见到可疑船只就直接击沉。”
“足够了。”萧景澜站起身,“我、你,再加八名好手,乘一艘船先去探路。其余人由赵严率领,在岸上建立据点,等待信号。”
“王爷,这太冒险了!”秦风急道,“至少带五十人……”
“人多目标大。”萧景澜摇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悠然,确定她的位置和安全。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他选了几名最擅长水战和潜行的黑鹰卫,十人换上渔民的衣服,武器用渔网包裹,登上其中一艘渔船。船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姓陈,是苏家安排在漕帮码头的暗桩,听说要去找“那位受伤的夫人”,二话不说就答应带路。
船离岸时,萧景澜最后看了一眼北岸。晨雾中,两千余骑兵的身影若隐若现,那是他在江南唯一的后盾。若此行失败,他们将是接应的力量;若成功……他不敢想失败的可能。
渔船驶入湖中,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水雾里。
竹海洞天位于太湖西南,是一片面积广阔的芦苇和竹林混杂的水域。之所以叫“洞天”,是因为水下有天然形成的溶洞群,错综复杂如迷宫,外人若无指引,根本找不到入口。
莫老等人带着昏迷的林悠然,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这里。船夫按照苏家秘传的水路图,在看似普通的芦苇丛中找到一处隐蔽的入口——水道极窄,两侧竹根盘结,船只能勉强通过。驶入约百丈后,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一片被竹林环绕的宁静水面,水中央有几座竹楼,正是苏家在这里的秘密据点。
“快,把王妃抬进去。”莫老指挥着,声音沙哑。一夜奔波,他身上的伤口又崩开了,但此刻顾不上了。
林悠然被安置在最大的那座竹楼里。苏淮安立刻开始施针,青芷忙着煎药。两枚竹令静静放在林悠然枕边,青竹簪依旧黯淡,水行令的碧蓝光泽也只剩微光。
“王妃的气息……很奇怪。”苏淮安诊脉良久,眉头紧皱,“体内生机几乎耗尽,按理说早该……但偏偏又有一股极顽强的力量在支撑着,像是……”
他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掀开林悠然的外衣一角。只见她小腹处,隐约可见一层极淡的金色光晕,光晕中又夹杂着丝丝青气,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转。
“是孩子在维系她的生机!”苏淮安恍然大悟,“圣莲血脉与漠北血脉在胎儿体内交融,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竟然在反哺母体!但这样对胎儿负担太重,恐怕……”
恐怕胎儿会先天不足,甚至可能夭折。他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
莫老沉默良久,低声道:“苏公子,无论如何,先保住王妃的性命。王爷已经在路上了,等他到了,或许会有办法。”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林悠然的意识正陷入一片混沌的梦境中。
梦境里没有具体的景象,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偶尔掠过的光点。
林悠然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在虚空中飘荡。有时能听到模糊的声音,像是青芷在哭,像是苏淮安在说话,像是莫老在叹息。但那些声音都很遥远,仿佛隔着厚厚的帷幕。
她想醒过来,想睁开眼睛,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只有小腹处传来的温暖感觉,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孩子还活着。
然后,梦境开始变化。
她“看到”了一棵巨树——那是建木,枝干参天,根须深入地脉,枝叶间流淌着七彩的光芒。但此刻的建木正在枯萎,树身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那是源暗的侵蚀。
她又“看到”了一朵莲花,金色的,有九片莲瓣,在虚空中缓缓旋转。莲花周围环绕着七枚竹令,每枚竹令都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光芒。但其中三枚的光芒很暗淡,还被黑气缠绕。
最后,她“看到”了一个婴儿。那婴儿蜷缩在莲花中央,周身被金、青、银三色光晕包裹,正闭目沉睡。忽然,婴儿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奇异的眼睛,左眼金,右眼银,瞳孔深处有一点翠绿。
婴儿看着她,没有哭,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婴儿伸出小手,指向某个方向。
林悠然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虚空中出现了一扇门。门是青玉制成,门上刻着建木的图案,但此刻门扉紧闭,门缝中正渗出丝丝黑气。
“封印……要破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意识中响起,分不清是男是女。
她猛地惊醒——不是真的醒来,而是意识从梦境深处上浮了一截。她感觉到有人在为她擦汗,有人在喂她药,有人在低声说话。
“王妃的脉象好像平稳了些。”是苏淮安的声音。
“那就好……王爷那边有消息吗?”莫老问。
“还没有。但算时间,应该快到太湖了。”
景澜……林悠然在意识深处呼唤这个名字。她想告诉他,她很累,很疼,很想见他。但她也想告诉他,孩子很坚强,他们都在等他。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那气息很微弱,但确确实实是萧景澜的!
他真的来了!就在太湖,就在不远处!
她想睁开眼睛,想坐起来,想告诉他这里有危险,告诉他三眼教在等着他们……但身体依旧沉重,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而那股气息,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竹海洞天的方向靠近。
萧景澜的渔船在湖上航行了约一个时辰。
陈老汉的驾船技术极好,避开了所有常规航道,专走隐蔽的水路。途中他们遇到了两艘三眼教的巡逻船,都借着晨雾和芦苇的掩护躲了过去。
“前面就是竹海洞天的外围了。”陈老汉指着前方一片茂密的竹林,“但入口很隐蔽,老朽也只进去过两次。而且据说苏家在那里布了阵法,外人找不到也进不去。”
萧景澜凝神感应。心口玉佩的悸动越来越强烈,方向正对着那片竹林。悠然果然在那里。
“靠岸,我们走陆路进去。”他下令。
船靠在一处浅滩,十人悄然上岸。竹海洞天不愧是苏家经营数百年的秘密据点,外围的竹林看似自然生长,实则暗含奇门遁甲之术,若非萧景澜精通兵法阵法,恐怕走不出百步就会迷失方向。
走了约莫两刻钟,前方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萧景澜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隐蔽。只见几名黑衣人正鬼鬼祟祟地在竹林边缘探查,手中拿着罗盘状的法器,像是在搜寻什么。
“是追踪法阵的探子。”秦风低声道,“他们在找入口。”
萧景澜眼神一冷。三眼教果然已经盯上了这里,看来竹海洞天也不安全了。
“处理掉,要干净。”他轻声下令。
秦风带两人摸了过去。三人都是潜行刺杀的好手,动作无声无息,不过几息时间,那几名探子就全部倒下,连警报都没来得及发出。
但就在他们处理尸体时,萧景澜忽然心有所感,猛地抬头看向竹林深处——那里,一道碧蓝光芒一闪而逝!
是水行令的气息!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是水行令!
悠然就在那里,而且她动用了竹令的力量,要么是遇到了危险,要么是……在给他指路。
“快走!”萧景澜不再隐藏身形,全速朝光芒消失的方向冲去。
穿过一片密集的竹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宁静的水域出现在面前,水中有几座竹楼,其中最大的那座楼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而更让萧景澜心跳骤停的是——他看到了莫老!莫老正站在竹楼外的平台上,焦急地望向这边!
“莫老!”萧景澜纵身跃过水面,落在平台上。
“王爷!您终于来了!”莫老激动得老泪纵横,“王妃她……她就在里面,但……”
萧景澜不等他说完,直接冲进竹楼。然后,他看到了此生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林悠然躺在竹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衣裙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额心的圣莲印记黯淡无光。只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证明她和孩子都还活着。
“悠然……”萧景澜的声音在颤抖。他跪在榻前,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若不是那微弱的脉搏,他几乎以为……
苏淮安低声汇报着林悠然的伤势,那些“精血亏空”“经脉尽损”“胎气大动”的字眼,像刀子一样扎在萧景澜心上。他想起在京城时,自己对她说的那些狠话,做的那些混账事;想起她离开时,那决绝而伤痛的背影;想起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在江南经历了多少生死磨难。
而他,来晚了。
“对不起……”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手背,“对不起,悠然……我来晚了……”
就在萧景澜沉浸在悔恨与悲痛中时,竹海外围忽然传来刺耳的警报声!
那是苏家布置的预警法阵被触发了!
莫老脸色大变:“不好!三眼教找到这里了!”
萧景澜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恢复了清明和锐利。他轻轻放下林悠然的手,为她掖好被角,然后站起身:“秦风,带人守住竹楼,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苏公子,莫老,你们继续救治王妃,外面的事交给我。”
他大步走出竹楼,来到水边平台。只见竹林外围,数十艘黑色快船正破开水面,呈扇形包围过来。为首的一艘大船上,站着一个身穿暗金长袍的身影——正是三眼教教主!
“靖王殿下,别来无恙。”教主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本座特地来迎接你和圣莲宿主。怎么样,一家人团聚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萧景澜握紧墨狼剑,冷冷道:“你费尽心机引我来江南,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当然不是。”教主笑了,“本座是要请二位,去一个地方——归墟之眼。七枚青竹令已得其六,圣莲宿主也已觉醒,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彻底打开封印,迎接源暗之主降临。”
“你做梦。”萧景澜一字一顿。
“是不是做梦,很快就知道了。”教主抬手,身后所有黑衣人都举起弓弩,“靖王殿下,你是要自己带着圣莲宿主出来,还是让本座‘请’你们出来?提醒一句,圣莲宿主现在可经不起折腾。”
萧景澜回头看了一眼竹楼。林悠然还在昏迷中,孩子危在旦夕,绝不能让他们落入三眼教手中。但敌众我寡,硬拼毫无胜算。
他脑中急速思考着对策。忽然,他想到一个地方——沉剑渊!那里有古祭坛,有青石遗迹,而且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那里可能还有关于青竹令和封印的秘密。
“教主想要圣莲宿主,可以。”萧景澜朗声道,“但这里太小,施展不开。不如我们去个宽敞的地方——沉剑渊,如何?”
教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恍然:“你想借沉剑渊的地利?也好,反正结果都一样。那就依你,沉剑渊见。记住,只准你们两人来,多带一个人,本座就杀一个百姓,直到你答应为止。”
说罢,他一挥手,船队缓缓退去,消失在竹林外。
萧景澜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明摆着的陷阱。但他别无选择——留在这里,所有人都得死;去沉剑渊,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王爷,您真的要去?”秦风走过来,面色凝重。
萧景澜点头:“去。但不是我一个人。”他看向竹楼,“我要带悠然一起去。”
“可是王妃现在的身体……”
“正因为她现在的身体,才必须一起去。”萧景澜声音低沉,“竹海洞天已经被发现,留在这里只会被瓮中捉鳖。去沉剑渊,至少有搏一搏的机会。而且……我总觉得,那里有她需要的东西。”
他走回竹楼,看着昏迷中的林悠然,轻声道:“悠然,这一次,我带你走。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而此刻,林悠然在昏迷中,隐约听到了这句话。一滴泪,从她眼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