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晏和宁宁的六岁生辰,注定无法平静度过——至少在皇宫的日常秩序上是这样。用卫琳琅事后摇着扇子、心有余悸的话来说:“这两位小殿下联手,威力堪比北境一场中等规模的遭遇战,且敌我难辨,波及无辜。”
事情得从生辰前三天说起。
那日春光烂漫,御花园里百花争艳。阿晏遵照父皇的叮嘱,正在凉亭里临摹《九州堪舆图》的一角,小脸绷得严肃,下笔一丝不苟。而宁宁,则在三丈外的牡丹丛边,对着她最新的“研究成果”皱眉——那是几只被她用不同颜色的果汁(御膳房友情提供,代价是宁宁公主承诺下次偷点心分他们一块)染得五彩斑斓的兔子。兔子们似乎对自己的新形象颇为困惑,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宁宁,你在做什么?”阿晏搁下笔,忍不住问道。他对妹妹这些“不务正业”的探索,总是带着兄长式的关切与一丝不解。
宁宁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指着兔子:“哥哥你看!我在试验‘伪装术’!墨渊叔叔说,好的探子要能融入环境!你看这只红的,像不像藏在芍药里?这只绿的,躲在草里肯定看不见!”
阿晏看了看那几只生无可恋的彩色兔子,又看了看妹妹认真的小脸,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引导:“墨渊叔叔说的环境,是指自然环境,不是把兔子染成……这样。”他顿了顿,想起父皇教导的“实践出真知”,提议道:“你若真想学伪装,不如我们去找真正的隐蔽之处?我知道一个地方。”
宁宁立刻丢下她的“彩色军团”,蹭到阿晏身边:“哪里哪里?”
阿晏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上次我听见父皇和母后说话,提到宫里有条‘雨道’,连通好几处宫苑,平日少有人至,机关巧妙。”
所谓“雨道”,实为前朝修建的、用于雨天通行各殿的封闭廊道,部分路段设有排水和通风的隐秘机关,年深日久,知晓具体路径和机关的人不多,在谢玄和萧玉镜整顿内宫时被重新发现并修缮,偶尔用作快速秘密通行。阿晏也是偶然听到只言片语,记在了心里。
宁宁一听“机关巧妙”、“少有人至”,探险的魂立刻燃烧起来,摇晃着阿晏的胳膊:“哥哥,带我去看看!我保证听话!” 她的大眼睛眨巴着,写满了“求你”。
阿晏毕竟也是孩子,被妹妹一央求,那点“兄长稳重”顿时动摇。他想着只是去看看,不碰机关,应当无妨。于是,两个小家伙避开随侍的宫人(宁宁对此颇有心得),像两只小老鼠般,溜向了阿晏记忆中提到的入口——一处假山后的隐蔽小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是一条幽深、干燥的通道,墙壁是光滑的青石,每隔一段有气窗透入微光,空气里有淡淡的尘土和旧木的味道。
“哇!”宁宁小声惊叹,像发现了宝藏。
两个孩子手拉手,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起初一切顺利,通道笔直安静。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岔路口。
“走哪边?”宁宁跃跃欲试。
阿晏蹙眉观察,依稀记得父皇提过“左三右四,见螭纹左转”。他指着左边一条通道墙壁上模糊的螭纹:“应该是这边。”
两人转向左边。没走多远,宁宁眼尖,发现墙壁上有一块青砖的颜色略深,上面似乎有个小小的凹痕。“哥哥,你看这个!”
阿晏还没来得及阻止,宁宁已经伸出小手,好奇地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
兄妹俩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平坦的地面忽然向下倾斜了约三十度!两个孩子“哎哟”惊叫着,像坐滑梯一样,不受控制地顺着光滑的石道“哧溜”滑了下去!
“宁宁抓紧我!”阿晏在短暂的慌乱后,试图保持镇定,紧紧拉住妹妹的手。
滑行并不长,大概四五息之后,坡度变缓,他们跌坐在一堆松软干燥的……稻草堆上?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极高处,有一线微弱的光透入,隐约能看出是个不大的封闭空间,空气里有陈年谷物和木头的气息。
“这……这是哪里?”宁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点兴奋,也终于有点后怕。
阿晏摸索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努力回忆:“父皇好像说过……雨道有些岔路通往旧的……仓储之地?” 他心下懊恼,自己只听了一半,就敢带着妹妹乱闯。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焦急的呼喊声,隐约是锦书和几个宫人的声音:“殿下?小殿下?你们在哪儿?”
显然是随侍的宫人发现两位小主子不见了,开始寻找。
阿晏正要回应,宁宁却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极小声说:“哥哥,我们这是‘被困密窖’了!多刺激!等会儿再喊,看看能不能自己找到出路!这才是真正的探险!”
阿晏:“……”
他觉得妹妹对“探险”的理解可能有点偏差。但看着宁宁那兴致勃勃、毫无惧色的样子,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陪她一会儿吧,反正听声音,上面的人已经发现这附近了。
于是,两个小家伙开始在这黑暗的旧仓窖里摸索“出路”。宁宁发挥了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会儿说这块砖可能是机关,一会儿说那根木头后面一定有密道。阿晏则相对务实,摸索墙壁,寻找可能的缝隙或攀爬点。
仓窖不大,但堆了些杂物。宁宁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旧木箱,里面滚出几个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
“这是什么?”宁宁捡起一个,凑到头顶微光处仔细看,“好像是……球?”
阿晏接过来摸了摸,又闻了闻,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前朝留下的某种药材?或者熏香球?”
宁宁来了劲,觉得这一定是“探险发现的宝物”,也不管脏不脏,努力想把几个“黑球”都塞进自己的小荷包里。阿晏劝不住,只好帮她捡。
就在两人专注于“寻宝”时,头顶的盖子被“哗啦”一声打开了!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刺得他们眯起了眼。
首先出现的,是沈孤月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此刻却明显松了口气的脸。他二话不说,飞身跃下,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稳稳带了上去。
紧接着,是柳拂衣焦急的面容,他一把拉过阿晏和宁宁,上下检查:“有没有受伤?磕到哪里没有?吓到了吗?” 他的手指已经习惯性地搭上了阿晏的腕脉。
卫琳琅摇着扇子站在一旁,语气是一贯的调侃,但眼神也带着关切:“两位小殿下,这‘微服私访’的路线,选得可真够别致啊。这地方,怕是墨渊那家伙的密档里都未必标得这么详细。”
墨渊本人如同幽灵般从阴影处走出,看了一眼仓窖口,又看了看两个灰头土脸却眼睛发亮的孩子,尤其是宁宁那鼓鼓囊囊的荷包,面具后的嘴角似乎又抽动了一下,言简意赅:“此处已废弃,通风尚可,无毒。机关已复位。” 意思是,安全,但别再来了。
最后赶到的,是闻讯而来的萧玉镜和谢玄。
萧玉镜看着两个像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小花猫似的孩子,尤其是宁宁那兴奋不减、手里还紧紧攥着个黑球的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板起脸:“萧宸,萧玥,解释一下?”
阿晏立刻站直,小脸微红,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过程,末了低下头:“是儿臣思虑不周,带妹妹涉险,请父皇母后责罚。”
宁宁却往前一步,举起手里的黑球,献宝似的:“母后母后!我们没有乱跑,是发现了秘密通道!还找到了前朝的宝贝!您看!”
谢玄从宁宁手中接过那“黑球”,只一眼,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他递给旁边刚刚赶到的、掌管宫廷旧物的内侍监。
老内侍监接过,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忍着笑,躬身回道:“启禀陛下,殿下,这……这并非前朝宝物,而是……而是用来防鼠防虫的、用药材和香料混合制成的‘避秽球’,因年久色深……民间俗称‘臭球’。”
臭……球?
宁宁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看着自己刚才还当宝贝攥着的黑球,又想起自己还努力想多捡几个塞荷包……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不是后怕,是觉得“探险成果”太丢人!
“噗嗤——” 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卫琳琅用扇子掩面,肩膀抖动。柳拂衣别过脸,轻咳一声。连沈孤月的眼底都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墨渊……墨渊好像悄无声息地又退回了阴影里。
萧玉镜看着女儿那副从天堂跌到尘埃、羞窘万分的小模样,再看着儿子那一本正经认错却掩不住耳朵红的样子,终于也破功,笑了出来。她将宁宁拉过来,也不嫌她脏,用手帕给她擦着小花脸:“好了好了,我们宁宁‘探险’有功,发现了宫里的安全漏洞,还……还找到了特别的‘纪念品’。下次想知道哪里好玩,直接问父皇母后,或者你卫叔叔、沈叔叔他们,好不好?这种‘臭球’仓库,咱们就别再光顾了。”
谢玄也走到阿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严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宽容:“记住教训。为兄者,当谋定而后动,更要保护好妹妹。地图要看清,话……也要听全。” 最后一句,带了些许调侃。
阿晏红着脸,用力点头:“儿臣记住了!”
一场虚惊(对大人而言)兼闹剧(对宁宁而言)就此落幕。当晚,两位小寿星被要求泡了足足半个时辰的药浴(柳拂衣特配,安神压惊去秽气),尤其是宁宁,小手被洗了又洗。
生辰宴上,当礼官唱诵完那些华丽的祝词,精致礼物堆成小山时,宁宁悄悄扯了扯阿晏的袖子,小声说:“哥哥,我觉得……还是我们找到的‘臭球’仓库比较有意思。”
阿晏悄悄捏了捏妹妹的手,没说话,但眼里也有光。这次“历险”,虽然结局有点“味”,但过程……确实挺难忘的。至少,比临摹一整天的地图,刺激多了。
而高座之上,萧玉镜看着下面终于安分坐着、却不时交换眼神、显然“贼心不死”的一双儿女,笑着对谢玄低语:“看来,我们的太平盛世,养出的不是循规蹈矩的继承人,而是两个小探险家。”
谢玄为她斟了杯温酒,目光扫过殿下那群看似正经、实则各怀“带娃心得”的得力干将们(沈孤月面无表情地给小公主剥葡萄,卫琳琅正用杯盖给阿晏演示简易机关,柳拂衣检查着席上菜肴是否适合孩子,墨渊……墨渊在确认殿内阴影处绝无隐患),淡然一笑:“无妨。只要他们记得回家的路,记得彼此扶持,这宫墙之内,甚至宫墙之外,随他们去‘探’。我们,还有他们这些叔叔,总归是能收拾局面的。”
毕竟,最好的盛世,莫过于孩童能有惊无险地探险,父母能从容不迫地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