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的寂静,被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打破。
紧接着,长凳翻倒的巨响,瓷碗碎裂的清脆,以及火焰腾起的“呼”声,接连而至。
最终,一切归于诡异的宁静。
只有赵十郎背部衣料被烧焦的轻微“嘶啦”声,与两颗狂跳的心脏,在空气中回荡。
不。
是三颗。
赵十郎的后背传来一阵灼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两处。
一处是怀里那具柔软得出奇的身体。那惊人的弧度,发丝间飘来的幽香,正通过他揽住腰肢的手臂,狂野冲击着他的神经。
另一处,是来自远处黑暗中的那道目光。
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
如同枯井般深邃,吞噬了所有光线、所有声响,以及所有生机。
八嫂,钟离玥。
她醒了。
“四……四姐?”
“十……十郎?”
钟离玥沙哑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迷茫,像两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沈知微的身体猛地僵硬。
她那一片空白的大脑终于重启,瞬间意识到自己正以何等羞人的姿态,被一个男人牢牢压在身下。
她的脸几乎埋进他结实的胸膛。
她的手无力地抵在那岩石般坚硬的肌肉上。
轰!
所有血液,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头顶。
她想尖叫,想推开他,想逃离。
可赵十郎的动作,比她的反应更快。
他没有半分迟疑,长臂一收,用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怀里的沈知微从地上直接抱起,顺势站稳。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充满男性的力量感。
随后,他松开手。
在沈知微站稳的瞬间,他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仿佛刚才的肌肤相亲,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意外。
他甚至没有看沈知微一眼。
他转身,快步走到那堆被他用后背压住的图纸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张张捡起。确认没有被火星波及后,才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
那珍视的模样,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他的命脉。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僵在原地的两个女人。
他脸上没有半分慌乱,更没有一丝旖旎后的心虚。
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些许后怕的严肃。
“图纸没事。”
他开口,只说了这四个字。
接着,他看向沈知微,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斥责。
“四嫂,我跟你说过,在第一炉铁水出来之前,你的脑袋,比任何东西都金贵。”
“现在看来,你的手也一样。”
“如果刚才这堆图纸毁了,或者你的手被烫伤,我们赵家堡的损失,你算过吗?”
沈知微被这番话问得一怔。
所有的羞愤、慌乱,以及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在这一刻,都被这冰冷直接的质问击碎了。
她下意识想反驳。
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说的对。
从理性的角度分析,他做的,是最优解。
他保护了最重要的资产——图纸,以及她这个首席技术官。
至于过程……过程不重要。
这个男人,永远只看结果。
赵十郎没有再理会她,迈步走到钟离玥面前。
他俯下身,捡起那件从她身上滑落的狼皮大氅,重新披回她瘦削的肩头。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抱着铁锤的手。
冰凉。
指尖像没有温度的铁。
“八嫂,手还疼吗?”
他问。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手背上那道刚刚结痂的烫伤。
那是昨天,她在测试炉温时,不小心被溅出的铁水烫伤的。
钟离玥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终于有了波动。
她看着赵十郎,看着他脸上那份真实的关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伤疤,再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和那堆完好无损的图纸。
她那总是迟钝的脑子,似乎终于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原来……他是为了救图纸。
是为了救四姐。
是为了……救我。
那股从心底涌起的、莫名的窒息感,悄然散去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字。
“不。”
“那就好。”
赵十郎松开了手,站直身体。
“甜汤没了,下次让九嫂给你们多做点。”
“图纸很重要,但你们更重要。”
“记住,你们两个,任何一个出了事,我都会发疯。”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工坊。
只留下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狼皮大氅,和两个心思各异、心绪纷乱的女人。
沈知微怔怔站在原地,手下意识抚上腰间。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灼热的温度。
钟离玥则低下头,看着自己肩上的大氅,又伸出手,轻触了一下手背上那道已经不疼的伤疤。
良久,她抬起头,看向沈知微。
“四姐。”
“……嗯?”
“他背上,好像……也烫伤了。”
……
翌日傍晚。
赵家堡西侧,新开垦的田地边。
人山人海。
几乎所有能行动的村民,都聚集在这里,伸长脖子,朝着田地中央张望。
田地中央,王二狗赤着膀子,显露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他手里扶着的,是一个造型古怪的犁。
这犁通体由最坚硬的枣木制成,关键连接处,都用铁皮加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根不再笔直,而是带着一道优美弧线的犁辕,以及那块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曲面犁壁。
“都看好了!”
王二狗冲着田埂上的人群,扯着嗓子大吼。
他身后,只套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
“驾!”
随着他一声吆喝,老牛迈开蹄子,拖动着那造型古怪的犁,向前走去。
奇迹,发生了。
锋利的犁铧,轻而易举地破开了幽州特有的坚硬板结的土地。
翻起的泥土,顺着那曲面的犁壁,被整齐推向一侧,形成一道干净利落的田垄。
整个过程,流畅得不可思议!
拉犁的老牛,步履轻松,甚至还有闲心甩甩尾巴。
要知道,过去同样的土地,至少需要两头壮牛,三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犁开!
人群,先是寂静。
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哗然!
“天哪!这……这也太快了!”
“俺的娘嘞!老王家的那头病牛,啥时候这么有力气了?”
“不是牛的力气!是那犁!是四夫人和八夫人造出的神仙犁啊!”
沈知微和钟离玥站在赵十郎身侧,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都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尤其是钟离玥,她那双总是沉默的眼睛里,此刻亮得像有两团火在烧。
赵十郎则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旁的苏宛月,看着那飞速被开垦出的田垄,整个人还处在不真实的震撼中。
她现在才真正明白,昨天赵十郎那句“我全都要”,到底有多大的底气。
王二狗在田里来回走了几趟,一块半亩大的地,轻轻松松便犁完了。
他停下来,抹了把汗,扛着那崭新的曲辕犁,大步走上田埂。
他走到赵十郎面前,没有说话。
“扑通”一声!
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举起手里的犁,声嘶力竭地,朝着所有村民,疯狂咆哮。
“六倍!整整六倍!”
“有了这神犁,咱们一个人,能干过去六个人的活!”
“主公说了!只要咱们肯干,赵家堡,绝不会再饿死一个人!”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田埂上,所有经历过饥饿与绝望的流民,在这一刻,全都红了眼眶。
“主公万岁!”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赵家堡万岁!”
震天的呐喊,响彻云霄。
无数村民,自发地跪了下去,朝着赵十郎的方向,磕着最质朴的响头。
他们拜的,不是青天大老爷。
是那个能让他们吃饱饭,能让他们活得像个人的,神!
王二狗看着这浩大的场景,胸中豪气万丈。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脸上的狂喜,瞬间化为一种冰冷、带着血腥味的狰狞。
“都给老子听好了!”
“这土豆,是主公给咱们活命的粮食!”
“这神犁,是主公给咱们好日子的家伙!”
“这两样东西,谁要是敢往外泄露一个字,一个标点!”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脖子上,狠狠一划。
“老子,亲手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他全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老子滚出赵家堡,自生自灭!”
这番话,狠毒,决绝。
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震,随即,涌起一股理所当然的认同。
对!
这是我们赵家堡的宝贝,凭什么给外人!
“王头儿说得对!谁敢卖主求荣,谁就是俺们所有人的仇人!”
“打死他个狗娘养的!”
民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凝聚。
就在这片狂热的欢呼声中。
没有人注意到。
远处山坡的一棵枯树下,一个身穿破烂儒衫的干瘦身影,正死死盯着那把被王二狗高高举起的曲辕犁。
正是前几日被罚去挖矿的秀才,王希孟。
他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只有一种被剥夺了所有的怨毒,和一种近乎病态的贪婪。
“此物,若能献给郡守大人,何愁不大富大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