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那句关于“信任”的冰冷评判，如同在程微意（编号77）的心湖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一种被误解的刺痛，在她胸腔里翻腾。她可以接受因失误而受罚，却无法忍受对自己团队精神的否定。
脚踝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医务官做了紧急处理，用绷带紧紧缠绕固定，警告她必须休息，否则可能留下后遗症。但程微意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队伍中。休息？在这种每分每秒都关乎去留的炼狱里，休息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示弱。她绝不能在那个人面前示弱。
接下来的训练，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硬撑。扛圆木时，她咬着牙，将更多的重量压在自己未受伤的肩膀上；泥潭搏斗，她不顾脚踝剧痛，一次次从泥泞中挣扎起身；就连吃饭时，她也是迅速吞咽，尽量减少活动带来的痛苦。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汗水常常是冷汗，但眼神里的那簇火苗，却燃烧得愈发炽烈。
她不再轻易与临时小组的成员交流，尤其是编号15。并非记恨，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证明——即使没有绝对的信任，她也能凭借个人能力完成任务！她像一头受伤后更加警惕和凶狠的孤狼，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突破自身的极限上。
她的这种变化，自然落入了教官们的眼中。
深夜，教官帐篷内，赵远航看着监控屏幕上程微意独自在角落处理脚踝伤口的画面（她以为避开了所有人），忍不住对旁边正在查看数据的陆沉说道：“老陆，是不是……说得太重了？那丫头脚踝伤得不轻，还这么硬撑，万一真废了，可是个好苗子的损失。”
陆沉头也没抬，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屏幕上显示着程微意最新的生理数据——心率偏高，血压异常，疲劳指数爆表，但意志力评估栏那个数值，却顽强地维持在高位。
“玉不琢，不成器。”陆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果连这点压力和误解都承受不住，证明她不适合‘蜂巢’。”
“可这不仅仅是压力，这是……”赵远航想说是“打击”，但看着陆沉那张冷硬的侧脸，把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我是担心她钻牛角尖，真把自己练废了。你看她现在，完全是在透支生命。”
陆沉默然片刻，将平板电脑放下，目光投向帐篷外浓重的夜色。“真正的信任，不是在顺境中培养的。而是在绝境中，在怀疑中，依然选择并肩，或者……独自承担，为团队创造机会。”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她在用她的方式证明自己，虽然幼稚，但……有骨气。”
赵远航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了陆沉一眼。这家伙，居然会说出“有骨气”这种带有一丝褒义的评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下一步的‘暗夜寻踪’……她还参加吗？她的脚……”赵远航问道。
“参加。”陆沉没有任何犹豫，“给她注射封闭针（一种临时镇痛针剂，治标不治本）。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赵远航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转身去安排医务官了。
陆沉独自坐在帐篷里，屏幕上定格的，是程微意那双在疲惫和痛苦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没有人知道，他那句关于“信任”的评判，并非全然出于冷酷的选拔标准。那里面，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试探。他想知道，这个看似被家庭宠爱、骨子里却无比坚韧的女孩，在遭遇不公和误解时，是会崩溃，还是会爆发出更耀眼的光芒？他想看看，她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
凌晨两点，凄厉的紧急集合哨再次响起。学员们如同条件反射般从短暂而不安的睡眠中惊醒，迅速集结。
“科目：‘暗夜寻踪’！”一名教官站在队列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冰冷，“你们将被单独投放到方圆五十公里的陌生山林中，每人配备一份残缺地图、一个指北针、少量饮水、一枚信号弹。你们的任务，是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抵达指定坐标点集合！无法按时抵达，或者中途发射信号弹求救者，视为淘汰！”
单独行动！五十公里陌生山林！残缺地图！这意味着极大的迷路风险和体能消耗，更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终极考验。尤其是在经历了连日摧残，很多人身心都已濒临极限的情况下。
队伍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程微意的心也沉了下去。她的脚踝……五十公里山路……
“现在，依次上前领取装备！登车！”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学员们依次领取了那份简陋到令人发指的装备，然后被蒙上眼睛，塞进了不同的车辆，驶向未知的投放点。
程微意感觉到车辆颠簸了很长时间，当眼罩被取下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完全陌生的密林深处，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洒下零星的光斑。夜枭的叫声远远传来，更添几分阴森。
她借着月光，艰难地辨认着那份残缺的地图。地图上只有几个模糊的等高线和少数标记，她需要结合指北针，判断出自己大致的位置和前往集合点的方向。
脚踝处传来一阵阵钝痛，即使注射了封闭针，也无法完全消除长时间行走带来的负担。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她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
她仔细回忆着车辆行驶的大致方向和时间，结合地图上有限的信息，大致判断出了自己的方位和集合点所在的方位。直线距离超过四十公里，实际山路行走恐怕远超五十公里。时间，只有不到十个小时。
没有犹豫，她调整了一下背包带，将大部分重量转移到好的那边肩膀，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粗树枝作为拐杖，一瘸一拐地，却坚定地踏上了征程。
黑暗中的山林，危机四伏。脚下是厚厚的落叶，掩盖着坑洼和盘虬的树根；横生的枝桠如同鬼爪，不时勾住她的衣服或划伤她的皮肤。她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避免摔倒或者偏离方向。
疼痛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每一次脚踝落地，都像有针扎一般。汗水湿透了内衣，又被夜风吹得冰凉。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四周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单调的脚步声。
她想起了演习中在丛林里的跋涉，那时虽然艰苦，但身边有战友。而现在，只有她自己。陆沉那句“无法学会信任队友”的话，再次鬼魅般响起。
不！我不是无法信任！我只是……不想再因为意外而被指责，不想再成为别人眼中的“不稳定因素”！我要证明，我一个人，也能行！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榨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她依靠着在“蜂巢”初期训练和演习中积累的丰富野外经验，利用星位、植被长势等方法不断校正着方向，避开难以通行的地带，选择相对好走的路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程微意已经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跤，只知道手掌和膝盖又添了新伤，脚踝的疼痛几乎麻木。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嘴唇干裂，水壶早已空空如也。
在一次爬坡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沿着陡坡滚了下去，背包和步枪（训练用）砸在身上，带来一阵剧痛。她躺在坡底的落叶丛中，望着天空中渐渐亮起的启明星，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眩晕袭来。
放弃吗？发射信号弹？那样就能立刻结束这无尽的痛苦……
这个念头如同诱人的毒蛇，在她脑海中盘旋。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摸到了胸前那个冰冷的编号牌——77。然后，手指又触碰到了口袋里那个硬物——被她用胶带缠好的、黑屏的“谛听”终端。
这个几乎被她遗忘的老伙计，在此刻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却莫名地给了她一丝力量。它见证过她的辉煌，也陪伴过她的失败。它沉默着，却仿佛在提醒她，她是“青鸾”，是那个敢单枪匹马端掉蓝军前指的程微意！
怎么能倒在这里？！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挣扎着坐起身，检查了一下装备，还好没有丢失。她拄着树枝，再次站了起来，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意味着光明即将到来。
她继续前进，速度虽然缓慢，却无比执着。
当太阳终于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山林时，程微意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终于看到了远处山谷中那面代表着集合点的红色旗帜！
而就在旗帜下方，一个挺拔冷峻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是陆沉。
他看着她从晨曦的薄雾中一步步走来，看着她满身的泥泞和狼狈，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以及那明显不敢着力、却依旧坚持迈动的伤腿。
程微意也看到了他。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走得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旗帜下方，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臂，用脏污破损的手，敬了一个军礼。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倔强与坦然。
陆沉看着她，目光在她伤痕累累的手和明显肿胀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回了一个军礼。
依旧没有任何赞许，也没有任何关切。
但不知为何，程微意却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与之前那种纯粹的冰冷审视，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不同。
或许，只是晨曦的光线太过于柔和产生的错觉。
她不知道，在她挣扎于黑暗山林的同时，陆沉面前的监控屏幕上，代表她的那个光点，曾数次长时间停留在危险陡坡区域，也曾一度微弱得几乎消失，却最终，顽强地、一次次重新亮起，坚定不移地向着目标靠近。
这场“暗夜寻踪”，她找到的不仅仅是集合点的坐标，或许，还有在绝境中，那个更加坚韧和强大的自己。而那个冰冷的教官，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似乎也看到了一些，他预期之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