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的外壳之下,并非冰冷的金属或岩石,而是一片蠕动的黑暗,仿佛由无数濒死的哀嚎与不甘的叹息纠缠而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黑塔轰然崩塌的尘埃尚未落定,刺骨的阴风已从地底喷涌而出。
大地在众人脚下撕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渊,雾海被这股力量粗暴地推向两侧,露出一条通往地心深处的路径。
路径的尽头,赫然矗立着一扇高耸入云的青铜巨门,门楣上三个古朴篆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由万千魂魄的血泪凝成——阎王账房。
巨门两侧,镌刻着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符文,它们并非死物,而是在缓缓流转,每一次闪烁都像是一次心跳,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些符文的能量源头,正是那些从三界六道汇聚而来的,凝固的执念。
“不对……这些不是锁。”沈微手中的愿债簿残页无风自动,页面上的字迹与门上的符文遥相呼应,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残页上的零星记录与眼前庞大的符文矩阵进行比对,一个惊人的结论在她脑海中成型,“这根本是一套‘定价算法’!”
她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颤抖:“你看,这道符文代表‘遗憾值’,旁边这个是‘愧疚度’,还有这个,是‘思念频率’……它们把人类最复杂的情感全部分解、量化,然后通过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公式,换算成可以交易的阳寿或功德!”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设计这套系统的人,根本不是想管理愿力……他是想垄断救赎!”
“说对了。”千愿商一声冷笑,打破了沉寂。
他望着那扇巨门,眼神复杂,既有憎恨,也有某种不甘,“地府审计使,‘判金衡’。他生平最信奉的便是秩序与平衡,执掌的正是‘三界愿力结算’。在他看来,一切情感若不能被量化,就是混乱的根源,三界秩序终将因此崩塌。”
他顿了顿,指向门环上那只狰狞的衔环铜兽,“我当年被贬,表面看是因违规交易,触犯天条。但真正的根源,是我向他证明了,‘愿’,可以无价。”那铜兽造型如饕餮,双目空洞,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它叫‘计量饕餮’,是判金衡最得意的造物。任何愿力被它吞下,都会被精准地吐出一个价格。想要打开这扇门,就必须献祭一个‘等价之愿’。”
沈微眉头紧锁:“那我们岂不是又落入了他的交易规则里?”
然而,祁诀已经走上前去。
他没有理会那复杂的算法,也没有去计算所谓的等价。
他的指尖,一朵金红色的誓心莲火悄然燃起,带着焚尽虚妄的决绝,轻轻触向了那铜兽大张的巨口。
火光没入兽口的瞬间,那只计量饕餮猛然僵住,空洞的眼中,两点幽光疯狂闪烁,像是在进行着亿万次的运算。
祁诀闭上了双眼,那朵莲火的力量并未向外爆发,反而顺着他的经脉逆流而上,直冲识海。
刹那间,一段不属于他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
阴森的大殿内,一条由无数灵魂组成的队列延伸至无尽的黑暗。
他们跪在巨大的天秤前,卑微地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临终前未能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与爱人此生最后一个拥抱”、“对父母养育之恩的一次回眸”——小心翼翼地投入秤盘。
他们用这些无价的情感,仅仅换取凡间短短几年的阳寿。
而天秤的另一端,那个被称为“判金衡”的身影,面无表情,冷眼记录着每一笔交易,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它不是锁……”祁诀猛然睁眼,低喝一声,眼中血丝迸现,“它是监控!”
他明白了,这饕餮不仅是计价器,更是判金衡的眼睛,它无时无刻不在收集和监控着所有试图与“规则”交易的愿力,并将数据传回地府。
任何循规蹈矩的交易,都只会让这套系统运转得更加稳固。
下一刻,祁诀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他反手一掌,竟将那誓心莲火尽数注入自己的心脉!
剧烈的灼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却借着这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为引,强行催动了体内仅存的【破妄火瞳】之力。
刹那间,他眼前的世界化为一片由因果线条构成的虚无。
那计量饕餮在他眼中再无伪装,其额心处,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浮现。
透过裂痕,他看到了饕餮内部的构造——那根本不是什么精密的法宝齿轮,而是由千万段被交易掉的珍贵记忆,被强行熔铸在一起,作为驱动这台冷血机器的燃料!
“它在用记忆当燃料?!”沈微瞬间领悟了祁诀的发现,她迅速翻动残页,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行关于“计量饕餮”的批注,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万物可量,唯心无价。惧‘无求之火’——不为己,不为利,只为焚尽世间不公。”
她看向祁诀,急切地问:“你还能引动誓心莲火吗?”
祁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点头。
但他并未将火焰再次推向饕餮,而是将其引至自己的指尖。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以殷红的精血为墨,在那冰冷的青铜巨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誓愿。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股撼动天地的力量。
“我愿——”
“——无人再为爱标价。”
当最后一笔落下,血与火彻底交融,金红色的火焰不再温和,而是化作了审判业障的滔天怒焰,轰然爆发!
那火焰并非攻击饕餮,而是点燃了他写下的那行字。
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最纯粹、最无私的法则之力,狠狠地烙印在“阎王账房”的规则之上。
“嗷——”
计量饕餮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那声音不似金属,更像是千万个被囚禁的灵魂在同时解脱。
它额心的裂痕瞬间扩大,布满全身,最终“砰”地一声,连同口中衔着的门环一起,碎裂成漫天齑粉,消散于阴风之中。
嘎吱——
沉重的青铜巨门,缓缓向内开启。
门内,没有想象中的账册如山,也没有审判灵魂的鬼差。
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黑暗的正中央,悬浮着一面巨大的古铜镜。
镜面光滑如水,清晰地映出了祁诀的身影。
但那镜中之人,却并非现在的他。
镜中的他,身披玄色帝袍,立于森罗殿前,手中执的不是剑,而是一支判官笔。
他正垂眸,在那本厚重如山的生死簿上,修改着什么。
而镜子的四周,竟浮现出无数来自三界各处的弹幕,疯狂刷屏:“他疯了!他要篡改轮回!”“那是逆天之罪!天道不容!”
“咔嚓!”
镜像轰然破碎。
账房最深处,一缕行将就木的残魂缓缓浮现,那是老账房留下的最后一丝执念。
他的声音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进去后,别信你看到的‘因’,要去查……谁在写‘果’。”
话音未落,残魂彻底化作飞灰,魂飞魄散。
静默。死一般的寂静。
千愿商和沈微都看向祁诀,眼中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撼与忧虑。
那面镜子预示的未来,太过沉重。
祁诀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门内那片无尽的黑暗,良久,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深渊。
“我不是来改命的……”
他顿了顿,抬脚,迈过了那道门槛。
“我是来,改规则的。”
一直沉默站在门侧的沉默竞拍者,默默地将手中的糖罐放在了门槛上,像是一个无声的祭奠,又像是一个无言的约定。
然后,他转身,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重新融入了门外翻涌的浓雾之中。
门内的黑暗,仿佛因为祁诀的踏入而变得更加深沉。
那是一种纯粹的虚无,仿佛连时间和空间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前方,没有道路,没有桌椅,甚至没有可以落脚的地面,只有一座散发着清冷光辉的悬浮玉台,在无尽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它的挑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