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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现场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的深秋,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几名老仆的护卫下,辘辘行驶在从江西进入福建的官道上。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满是病容却又带着一丝释然的脸庞。正是卸任云贵总督、获准回乡调理的林则徐。

他终于踏上了归乡的路。

这条路,他年少时离家求仕走过,中年时宦海浮沉走过,如今,已是暮年,拖着病体,带着一身的疲惫与沧桑,再次行走其上。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不再是京城或某个任所,而是生他养他的故乡——福州。

马车里,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思绪万千。云贵高原上汉回冲突的喧嚣似乎还在耳边,陕西灾区饥民的哀嚎仍萦绕心头,而更远处,仿佛还能听到虎门的炮声和关天培殉国前那声绝望的怒吼……数十年的宦海生涯,如同一场漫长而沉重的梦,梦里有过励精图治的豪情,有过叱咤风云的显赫,但更多的,是力不从心的挣扎和无边无际的忧虑。

“老了,真的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因严重目疾而时常模糊疼痛的双眼,又按了按因疝气而坠胀的小腹。这些年来,病痛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离开过他。

然而,当马车终于驶入福建地界,看到那熟悉的青山绿水,闻到空气中那湿润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气息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还是悄然涌上他的心田。故乡,就像一位沉默的母亲,永远张开怀抱,等待着远行游子的归来。

“父亲,快到福州了。”儿子林聪彝在车窗外轻声说道。

林则徐再次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路边的榕树愈发茂密苍翠,树须垂落,如同老者的长髯。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留下整齐的稻茬。一些熟悉的乡音传入耳中,虽然听不真切,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

咸丰元年(1850年)春,林则徐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福州城内。

他的归来,在福州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士绅百姓,闻讯而至,都想一睹这位名满天下、刚经历九死一生的“林青天”、“林宫保”(太子太保的尊称)的风采。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位清瘦、多病、需要家人搀扶的老人。

他婉拒了大部分应酬,住在父亲林宾日留下的老宅里,深居简出。他最大的乐趣,便是与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或是与几位尚在人世的故交老友,品茗对弈,回忆往昔。他仿佛真的想要放下一切,在这片故土上,安心养病,了此残生。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很快发现,故乡已非昔日的故乡。福州,作为《南京条约》中被迫开放的“五口”之一,城外闽江的江面上,已经开始出现悬挂着米字旗、星条旗的外国商船和军舰的身影。那些高耸的桅杆和黑洞洞的炮口,与周围的中国帆船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更让他忧心的是,洋人的势力已经开始渗透到城内。一些外国传教士在活动,一些洋商在觊觎着这里的市场和资源。他听闻,英国人甚至企图强行进入福州城内居住,与当地百姓和官府冲突不断。

一次,他由儿孙陪同,到城外的乌石山散步。站在山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闽江口外国舰船的桅杆。一位老友指着江面,愤愤地说:“少穆兄,你看看吧!你当年在广东力拒的夷人,如今靠着那一纸条约,竟堂而皇之地到了我们家门口!这成何体统!”

林则徐久久凝视着江面,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伶仃洋上的英国舰队,那股熟悉的、沉重的无力感再次袭来。他知道,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努力,终究未能挡住这汹涌的潮流。时代的剧变,已经无可避免地波及到了他最后的栖身之所。

内心的忧患,让他无法真正地静养。他时常在书房里,翻阅旧日文稿,尤其是他在广东组织编译的那些关于世界各国的资料。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西洋各国绝非简单的“蛮夷”,其技术、制度乃至野心,都远超时人的想象。而大清,却仍在昏睡之中。

与此同时,从广西方面不断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那里匪患丛生,一个名为“拜上帝会”的组织在秘密活动,声势日益浩大,地方官军屡剿不利,局势有失控的危险。

林则徐虽然远离朝堂,但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他,这绝非普通的土匪作乱,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风暴。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表达了对广西局势的深深忧虑。

身体的病痛,故土的变迁,国家的隐忧……这一切,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试图在故乡寻找的宁静,竟是如此短暂而脆弱。他这艘饱经风霜的老船,刚刚驶入避风的港湾,却发现港湾之外,已是乌云压顶,惊涛再起。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于福州老宅中忧心国事、调养病体之时,北京紫禁城里的新君咸丰皇帝,以及朝中那些焦头烂额的大臣们,在广西日益糜烂的局势面前,再次想起了那个曾经能力挽狂澜的名字。

一道新的、也是最后的使命,正在向他逼近。

客观评价

林则徐的归乡之旅及其在福州的短暂生活,是其晚年心境和时代矛盾的集中体现。一方面,他极度渴望摆脱政治漩涡,在故乡的宁静中抚平身心的创伤,这反映了传统士大夫“功成身退”、“叶落归根”的普遍理想。另一方面,他根深蒂固的忧患意识和对国家命运的责任感,使他无法对眼前发生的巨变(外国势力深入内地、国内社会矛盾总爆发)视而不见,真正做到超然物外。

他在福州所见到的景象,恰恰印证了他多年前的预见:鸦片战争的失败和《南京条约》的签订,并非危机的结束,而是一个更深重危机的开始。外国资本主义的入侵由沿海向内陆渗透,加速了清王朝社会结构的解体。而广西酝酿的风暴,正是内部矛盾激化到极致的产物。林则徐个人命运的悲剧性在于,他以其超前的眼光看到了问题,却无力回天;他试图归隐,但时代的风暴却不肯放过他。这段看似平静的归乡生活,实则是更大风暴来临前压抑的宁静。

福州老宅的平静,被一道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谕旨彻底打破。广西的烽火已成燎原之势,朝廷无人可用,万般无奈之下,咸丰皇帝将目光投向了福建。那位本已重病缠身、准备颐养天年的老臣,将如何面对这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