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北风如刀,席卷过河北平原,将最后一点残绿也剥离殆尽,只剩下枯黄的大地和铅灰色的天空。对于挣扎在这片沦陷土地上的抗金力量而言,这个冬天不仅是严寒的考验,更是生存的极限挑战。
落雁谷的惨败与徐宁将军的殉国,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包括耶律大石在内的所有北渡宋军将领。血的教训让所有人明白,面对组织严密、战术素养高超、尤其拥有强大骑兵力量的金军,任何形式的轻敌冒进、任何对“侥幸”的期待,都是取死之道。
在位于河北西路一处极其隐秘的山谷营地中,北伐先锋军总制置使耶律大石召集了麾下所有高级将领——秦明、鲁智深、姚平仲、呼延灼(因徐宁殉国,所部暂由呼延灼兼领),以及几位主要义军首领。气氛凝重得如同帐外凝结的寒霜。
“落雁谷之败,罪不在呼延、徐宁将军勇猛,而在我等,包括本帅,对金虏之狡诈与战力,犹存轻视!”耶律大石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目光扫过每一张饱经风霜、带着悲愤与后怕的脸,“完颜希尹用计,银可术攻坚,配合默契,一击致命!此乃当头棒喝!”
他走到一张粗糙的河北地图前,手指重重划过几个区域:“自即日起,全军战术,须作彻底调整!**
一、化整为零:各军以‘都’(500人左右)为单位行动,最大不过‘指挥’(千人)。目标小,动静小,便于隐蔽,便于转移。**
二、飘忽不定:绝不在同一区域连续作战两日以上!日行百里,夜宿荒山,行踪诡秘,让虏骑无从捉摸。
三、精准打击:放弃任何形式的阵地战、攻坚战。只攻击确信可下之目标:小股巡逻队、孤立哨所、兵力薄弱的运输队。一击即走,不为缴获所累。
四、深根固本:加强与各地义军、山寨之联络,建立秘密补给点、情报站。我军要为鱼,义民便为水!”
他看向诸将,眼神锐利:“诸位需知,我等在此,非为攻城略地,非为斩将擎旗,只为二字——‘存在’!我等存在一日,金虏便一日不得安宁,其南下之兵便受牵制一分,江南便多得一分喘息之机!此乃持久之战,比拼的是耐心、是韧劲!望诸位谨记!”
“末将等遵命!” 众将轰然应诺,经过血的洗礼,无人再敢有丝毫懈怠。
新的战术迅速下达至每一支小队。广袤的河北大地上,宋军的活动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们不再追求辉煌的战果,而是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透、侵蚀着金军的控制区域。
秦明的暴躁被强行压下,他率领的精锐小队,如同幽灵般潜伏在主要交通线附近,专挑金军信使和少量斥候下手,截获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鲁智深的“僧兵”更加神出鬼没,往往在深夜突袭边缘哨所,焚毁后即远遁,让守军疲于奔命。姚平仲的轻骑发挥机动优势,长途奔袭,散布恐慌,今天在百里外焚毁一个粮草堆积点,明天又出现在另一个方向袭击了征粮队。呼延灼在整合了徐宁的残部后,用兵更加沉稳,他的小队擅长利用复杂地形设伏,多次重创了贸然追击的金军小股骑兵。
而在这股看似分散却更具韧性的抵抗浪潮中,一支原本不起眼的力量,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逐渐显露出非凡的光芒——那便是活跃在太行山麓与河北平原交界地带的岳飞所部。
落雁谷惨败的消息传来时,岳飞正率部在山区进行严酷的冬训。他下令全军素缟,祭奠徐宁将军。徐宁的死,没有让他消沉,反而像一记重锤,将他心中对战争的认识锤炼得更加深刻、冰冷。
“徐将军之败,败在何处?” 寒风呼啸的校场上,岳飞目光如电,扫视着麾下仅存的数百儿郎,“非是勇武不足,乃是纪律不严!侦察不明!协同不力!心存侥幸!”
他制定了极其严苛的军规,后世闻名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便是在这个冬天奠定了雏形。士卒取用民家一根柴薪,立斩!训练中动作稍有迟缓,重责!他亲自带队侦察,绘制山川地形图,研究金军骑兵战术的弱点。他与士卒同甘共苦,啃着冻硬的干粮,睡着冰冷的山洞,却将有限的缴获优先分配给最需要的士兵。
这个冬天,岳飞部没有进行大规模作战,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疯狂的训练和对周边环境的熟悉中。他将军队编成更小的单位,演练各种遭遇战、伏击战、撤退战的配合。他尤其重视对金军骑兵的克制战术,将徐宁留下的钩镰枪技法加以改进推广,并训练士卒利用壕沟、陷坑、鹿砦迟滞骑兵冲击。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初冬的一场小雪后,岳飞接到当地山民报信,一支约三百人的金军骑兵队,因追剿另一股义军偏离主力,正要在附近一个废弃的村落扎营过夜。
岳飞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精心选择了伏击地点——村口一段狭窄的洼地,两侧是陡坡。他派王贵、张宪各率一队精锐,趁夜潜至两侧坡顶,多备滚木礌石。自己亲率主力,携带改良的钩镰枪和强弓,埋伏在洼地出口外的树林中。
次日清晨,金军骑兵毫无戒备地进入村落。就在他们下马准备生火造饭时,两侧山坡上滚木礌石轰然落下,砸得人仰马翻。金军队长惊怒之下,试图集结队伍向外冲。刚冲出村口洼地,迎头便撞上岳飞严阵以待的钩镰枪阵!长长的钩镰专削马腿,金军骑兵冲势顿挫。与此同时,两侧坡上的宋军弓弩齐发,专门射击落马的骑士和受惊的战马。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三百金骑,除数十人拼死突围外,其余尽数被歼。岳飞部缴获战马百余匹,兵器甲胄无数,自身伤亡仅十余人。
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歼灭战!消息传出,震动河北!
更重要的是,岳飞部在战斗结束后,迅速打扫战场,将无法带走的金兵尸体妥善掩埋,对村落秋毫无犯,还将部分缴获的粮食分给了附近穷苦的百姓。此举与某些军纪败坏的溃兵或义军形成了鲜明对比,赢得了民心。当地百姓纷纷传颂:“岳家军”乃仁义之师,是真正抗金保民的队伍!
此后数月,岳飞又抓住几次战机,或伏击小股金兵,或袭击运输队,屡战屡胜,规模虽不大,却仗仗精彩,自身损失极小,缴获颇丰。他的名声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不仅吸引了更多溃散的宋军官兵来投,连太行山“八字军”首领梁兴、山东“忠义巡社”残部等较大股的义军,也主动派人前来联络,表示愿意听其号令,协同作战。
在这个过程中,岳飞的“连结河朔”思想开始萌芽。他不再将义军视为可利用的附庸,而是平等的盟友。他与之约定信号,共享情报,甚至在某些战斗中协同行动。他意识到,只有将这片土地上所有抗金的力量凝聚起来,才能形成足以撼动金军统治的洪流。
江南,应天府。
摄政王蔡攸的案头,除了耶律大石定期送来的军报,也开始频繁出现关于“岳飞”这个名字的讯息。起初,只是张浚枢密院情报中的零星提及,后来渐渐变成了专条奏报。
“岳飞?原宗泽部下小校?”蔡攸放下手中的密报,看向一旁的张浚,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张相,此人战绩,你如何看?”
张浚捋须沉吟道:“回王爷,据多方核实,此子虽年轻,然治军极严,体恤士卒,深得民心。用兵谨慎却不失果决,尤善利用地形,以步克骑。观其行事,颇有古之名将之风。更难得者,其与各地义军交往,秉持公道,渐有盟主之相。假以时日,或可成为我在江北一大助力。”
蔡攸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需要江北有这样一个既能打仗、又懂得团结各方、并且……“听话”的将领。耶律大石毕竟是辽国旧臣,其麾下也多是招安之众,终非嫡系。而这个岳飞,出身清白,全凭战功崛起,若能施恩笼络,或可培养成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直插金虏心脏的利刃。
“传令给耶律大石,”蔡攸淡淡道,“以枢密院名义,嘉奖岳飞所部,擢升岳飞为……统制官。拨付一批箭矢、药材,由张相安排可靠渠道,秘密送至其军中。告诉他,朝廷知他忠勇,望其再接再厉,稳住阵脚,广联义士,以待王师。”
这道命令,看似寻常的论功行赏,却蕴含着深意。它越过耶律大石,直接由朝廷(蔡攸)对岳飞进行表彰和物资支持,既是雪中送炭,更是一种明确的姿态:我看重你。
与此同时,金国中都,元帅府。
完颜宗翰(粘罕)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各地粮草被焚、哨所被袭、信使被截杀的消息络绎不绝。尤其是一个名叫岳飞的宋将,最近更是频频出击,屡屡得手,其部“岳家军”之名,在汉人百姓中越传越广,甚至开始影响到伪齐政权的稳定。
“废物!”完颜宗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杯乱跳,“数月清剿,非但未能肃清残寇,反而让其坐大!这个岳飞,是何来历?为何此前无名?”
完颜希尹躬身道:“元帅息怒。据查,此岳飞原为宋军一小校,确有些本事。如今宋军残部改变策略,化整为零,行动飘忽,加之与当地汉儿勾结,清剿难度大增。其主力耶律大石部狡诈如狐,难以捕捉。而这个岳飞,便是其中最为活跃、也最难缠的一股。”
银可术冷哼一声:“元帅,给末将三万精骑,定将岳飞小儿的首级献于帐下!”
“不可!”完颜希尹摇头,“我军主力需应对江南及防御蒙古,岂能因一小股流寇而大动干戈?且其飘忽不定,大军围剿,徒耗粮秣,恐重蹈覆辙。当务之急,是稳固地方,编练汉军,加强保甲,断其与百姓联系,釜底抽薪。同时,遣精干小队,仿其战术,以游击对游击,并悬重赏购其首级。”
完颜宗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他知道完颜希尹所言在理。宋军的这种新战术,就像牛皮癣一样,难以根除,极大地牵制了他的精力。他挥挥手:“就依你之言。告诉下面,谁若能取岳飞首级,官升三级,赏金千两!”
靖康三年的冬天,就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中缓缓流逝。北方的雪原上,耶律大石的游击网络如同暗夜中的蛛网,悄无声息地蔓延;太行山麓,“岳”字大旗在风雪中愈发坚挺;而金军这头巨兽,则被无数细小的伤口折磨得烦躁不安,却又一时难以将藏在阴影中的对手彻底撕碎。
岳飞,这个名字,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开始在血与火的北方天空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他的崛起,不仅意味着抗金力量的新希望,也悄然改变着未来各方势力的格局。而这一切,都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