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工业区第三机械厂的晒图室里，氨水刺鼻的气味裹着春雾在铁皮房里发酵。林雪戴着劳保口罩，将刚描好的数控铣床装配图铺上晒图机玻璃板，老式汞灯亮起的瞬间，图纸上墨线勾勒的齿轮啮合公差突然扭曲——0.02毫米的形位公差带竟在蓝图上渗出诡异的墨渍。
“小林，香港永泰那批出口图纸晒好没有？”陈国栋的喊声穿透门板，他手里捏着电报，广交会上台湾捷豹机械厂展出的数控铣床宣传册正摊在办公桌上——参数表第三栏赫然印着“重复定位精度±0.005mm”，与第三机械厂上月攻关成果完全一致。
何卫东蹲在车间角落的清洗池边，用汽油刷洗晒图用的描图纸。泛黄的图纸在阳光下显露出细密的针孔，那是描图员用圆规尖反复定位留下的痕迹。他突然停住毛刷，发现某张总装图的轴承座剖面线上，多出一道用消字灵涂抹的阴影。
晒图机滚筒转动时发出老式印刷机的呻吟。林雪盯着蓝图上的墨渍，突然抓起游标卡尺量取公差带变形量——0.5毫米的误差足以让装配工将轴承座装反。她掀开晒图纸，发现玻璃板上凝结着糖浆状的氨水结晶。
“有人在晒图机里加过甘油！”林雪举着镊子夹起的胶状物冲进技术科。何卫东用打火机燎烤胶块，腾起的青烟带着甜腻味：“这是香港永泰寄来的描图纸自带的隔离膜，遇氨水会溶解成胶质。”
陈国栋的拳头砸在晒图机上，震得汞灯管嗡嗡作响：“上个月台湾厂商的展品连我们的设计缺陷都复刻了——丝杠防护罩的漏水槽角度错得一模一样！”
广深铁路的硬座车厢里，何卫东抱紧装着图纸的帆布包。对面座位穿喇叭裤的香港青年突然递来罐健力宝：“何师傅，永泰林老板让我捎句话，那批出口泰国的注塑机订单......”
林雪警惕地按住图纸。青年却笑着翻开《明报》，娱乐版头条下压着张模糊的照片——台湾捷豹机械厂的车间里，工人正在组装与第三机械厂同型号的数控铣床，背景墙上的生产进度表标注着“1984.3.15交货”。
列车驶过樟木头隧道时，何卫东突然展开图纸。阳光穿透车窗的瞬间，他发现某张剖面图的尺寸标注线上，有用针尖刺出的摩斯码：“tEmpLE St.”——那是香港庙街的英文缩写。
旺角庙街的骑楼下，三十台老式晒图机喷吐着氨水蒸汽。何卫东伪装成内地采购商，指着第三机械厂的铣床图纸问价。摊主是个缺了门牙的潮汕阿婆，她伸出三根手指：“晒一套三百港纸，台湾客都来我这拿货。”
林雪用粤语套话时，巷口突然传来粤剧《帝女花》的唱腔。穿花衬衫的阿强从戏院后门闪出，胳膊下夹着的牛皮纸袋露出“第三机械厂”的钢印封条。何卫东正要追赶，却被阿婆拽住衣袖：“后生仔，永泰公司的林老板上个月也来晒过这套图。”
当香港警察的哨声响起时，何卫东在巷尾垃圾堆里翻出被撕碎的传真纸。拼接后的残片上，台湾捷豹的LoGo与永泰公司的信头重叠在一起，日期定格在1983年12月25日——正是第三机械厂完成首台国产化改造的日子。
回到蛇口的深夜，何卫东在暗房里冲洗偷拍的证据。显影液中浮现的照片上，永泰公司技术部主管正与台湾厂商握手，背景里的日历圈着“3月8日”——那天正是第三机械厂向香港发送改进版图纸的日子。
陈国栋将电风扇对准晒图室猛吹，氨水味混着海风湿漉漉地扑在脸上：“工业局要求彻查，但永泰公司是我们最大的外资客户......”
“查图纸流转记录。”林雪突然举起描图员的值班表，3月12日夜间值班栏里签着两个名字：技术科描图员张桂枝，以及香港永泰派驻的跟单员李文杰。
张桂枝蜷缩在保卫科木椅上啜泣时，窗外的推土机正在平整新厂区地基。这个从梅县招工来的十九岁姑娘，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汇款单：“李先生说只要借图纸看一晚，就给我阿妈寄三百块手术费......”
何卫东翻看她描图的工具盒，在圆规脚垫里发现枚微型胶卷。投影仪启动时，台湾捷豹的广告片投射在墙上——解说词里提到的“独创消隙结构”，正是林雪在数控系统中编写的反向间隙补偿算法。
“立即停止向永泰公司提供最新版图纸！”陈国栋扯下墙上的“优秀供货商”锦旗时，港口突然传来汽笛长鸣。永泰公司的货轮正在卸货，起重机吊装的木箱上印着“日本NSK精密轴承”——那是第三机械厂下个月技改急需的配件。
暴雨夜，何卫东在仓库清点库存。NSK轴承在手电筒光线下泛着冷冽的蓝光，货架角落却堆着二十箱洛阳轴承厂产的货——那是用豆油淬火工艺试制的替代品，外包装上还贴着“农机配件专用”的标签。
林雪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怀里护着刚取到的检测报告：“洛阳轴承的振动值比NSK高3个分贝，但寿命预估多出200小时！”
当晨光照亮蛇口港时，陈国栋在晨会上摔碎NSK轴承样品：“从今天起，所有设备改用国产配件！告诉永泰公司，他们的订单......我们接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