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婚前琐事2
汴京的初夏总带着黏腻的热,沈砚之却跑得满头大汗,正蹲在木料行的场院里,用指甲刮着块樟木的断面。木屑簌簌落下,露出内里细密的纹理,他凑近闻了闻,眉头舒展不少:“就这块,还有旁边那几根楠木,都要了。”
掌柜的蹲在他身边,看着这未来的知府大人亲自挑木料,忍不住打趣:“沈大人,婚房的料子哪用您亲自动手?找个木匠盯着就是了。”
“不一样。”沈砚之掏出卷尺,量着木料的直径,“这房得住一辈子,榫卯要严丝合缝,木料得防潮防虫,半点马虎不得。”他指尖划过樟木的年轮,想起墨兰信里说的“喜欢窗明几净,能看见院子里的树”,又补充道,“记得在西墙开扇大窗,对着院子的方向,要装可拆卸的纱屉,夏天能防蚊子。”
从木料行出来,他又转去了绸缎庄。掌柜的捧着十几匹料子迎上来,云锦的流光、蜀锦的繁复、杭绸的素雅,在柜台铺开一片花团锦簇。沈砚之盯着这些花色犯了难——墨兰平日总穿素色,可成亲总得鲜亮点,他记得她鬓角别过白玉兰,衬得月白色尤其好看,可红色……她穿红色会不会更明艳?
“这些,还有那些素净的,都包起来。”他指着柜台里的月白、浅碧、水红三色杭绸,又点了两匹暗纹兰草的蜀锦,“不用裁,原匹送去盛府,让四姑娘自己挑。”
掌柜的笑着应下,心里却稀奇——哪有新郎官买料子让新娘子自己挑的?倒像是怕选得不合心意,半点不敢做主。
消息传到盛府时,墨兰正在绣最后一只鸳鸯枕套。针脚细密得像撒在布上的星子,鸳鸯的羽毛用了“戗针”技法,层层叠叠晕出深浅,连林氏站在旁边看了都忍不住赞叹:“比绣坊里卖的还好,针脚里全是心思。”
墨兰抿嘴笑,指尖捏着银针穿过绸缎,忽然听见画春在外间说:“姑娘,沈大人让人送了十几匹料子来,说是让您自己挑做嫁衣的花色呢。”
她手一抖,针尖在指腹上扎出个小红点。林氏替她按住伤口,笑道:“看把你慌的。他这是疼你,怕选的不合心意。”
墨兰低头看着枕套上依偎的鸳鸯,耳尖微微发烫。她知道沈砚之不擅这些女儿家的事,在扬州时寄来的信里,连“胭脂水粉”都写得歪歪扭扭,如今却为了几匹料子跑遍绸缎庄,还特意让她自己挑,这份细心,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让人心暖。
“去把料子收进库房吧,”她对画春道,“挑一匹月白杭绸做里衣,再选匹浅碧的做衬裙,嫁衣就用母亲备好的那匹红绸,够了。”
画春刚走,她便转身从樟木箱里取出个蓝布包袱,里面是沈砚之从扬州寄来的信,一封封用红绳捆着,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最早的一封写在两年前,纸页都泛黄了,上面说“扬州的盐场晒出第一茬新盐,百姓排队来买,脸上的笑比盐还亮”;最近的一封说“书船的书架做好了,等你来摆书”。她摸着这些信,忽然决定把它们当成嫁妆带走——这些字里藏着他的奔波与坚守,比金银更该被好好收着。
可婚事将近,总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富弼的门生李修在酒肆里喝多了,对着几个同僚嚼舌根:“沈砚之算什么东西?寒门出身,若非靠着盛家的势,能爬得这么快?说白了,就是靠女人上位!”
这话不知被哪个有心人听了去,转头就报给了沈砚之。彼时他正在黄河堤上查看新砌的石墙,听完只是淡淡一笑,让亲信带句话回去:“劳烦转告李大人,我沈砚之能有今日,靠的是扬州百姓手里的盐引,是黄河两岸结实的堤坝,是陛下的圣明。至于盛家四姑娘,她是我的福气,不是我的梯子——这话,我敢当着满朝文武再说一遍。”
亲信还想说什么,却见沈砚之已转身往碑拓片走去。那是去年秋汛后,他让人拓下的守堤人名单,密密麻麻刻在石碑上,如今拓片被供奉在堤岸的小庙里,旁边摆着百姓送来的香火。他对着拓片深深作揖,香灰落在青砖上,像撒了层细雪。
“我要成亲了。”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卷着飘向河面,“往后,我会和她一起守着这堤,守着这天下的安稳,也守着拓片上这些名字。他们用命护过的地方,我们不会让它再出半点差错。”
风拂过水面,掀起细碎的涟漪,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远处的河工们正在加固堤脚,号子声朗朗地传过来,混着水声,成了最踏实的背景音。
婚前三日,沈砚之终于得了空,提着个木盒去了盛府。墨兰正在院子里翻晒种子,见他进来,手里的谷种都撒了半捧。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个精巧的竹编书架,三层隔板,每层都嵌着细纱,最下层的抽屉里放着个针线笸箩,是他照着记忆里她常用的样式做的。
“怕你到了扬州,书没地方放。”他挠挠头,耳尖泛红,“抽屉里的线是你喜欢的素色,针脚要是松了,你……你教教我怎么缝。”
墨兰看着书架上刻的兰草纹,忽然想起他挑木料时说的“要住一辈子”,眼眶一热,别过头去看天边的云:“嫁妆里有本《农桑辑要》,等搬过去,就放在最上层。”
“好。”
风吹过院角的石榴树,落了两人满身花瓣。沈砚之望着她手里的谷种,忽然说:“明天我带你去看黄河堤吧,那里的麦子快熟了,金黄金黄的,你定会喜欢。”
墨兰重重点头,指尖捏着那包要带去扬州的信,忽然觉得,这些婚前的琐事,就像串起日子的线,一针一线,把两个原本独立的人,慢慢缝成了一体。他的木料,她的针线;他的碑拓片,她的种子;他的坚守,她的懂得,终将在往后的岁月里,长成最茂盛的模样。